趙摯暈倒嚇了宋採唐一跳。
他往前倒, 她想接住來着,怎奈力氣不及, 沒頂住,反倒隨趙摯一起倒在船板上。
“趙摯?”
她伸手探了探趙摯額頭,摸了摸他的脈, 再仔細檢查周身——
沒有傷,也沒有血, 呼吸勻靜,脈搏有力。
宋採唐緩緩鬆了口氣。
遭逢暴雨, 船上大亂, 眼下雨勢漸小,情勢得到控制, 卻也不能說完全脫險。大船行進, 船上肯定隨有醫者, 但剛剛一番忙亂, 傷患諸多,大夫怕是忙不過來。
趙摯這樣子……不像有病,倒像是嚇的。
像是精神高度緊繃之後突然放鬆,切換不過來。
沒大礙就好。
這一身溼衣服得先換了。
最好再煮點安神熱湯給他灌下去。
宋採唐一邊想着, 一邊用力推趙摯。
也不知道趙摯吃什麼東西長大的, 看着只是個子高,一點也不胖, 結果死沉死沉, 怎麼都推、不、動!
宋採唐感覺自己快要被壓死了!
“來人……”
還好關婉妹子靠譜, 跑過來救她了:“姐姐——表姐——”
指揮下人手忙腳亂的搬開趙摯,關婉扶起宋採唐,杏眼圓睜,嚇的不輕:“觀察使大人這是怎麼了?”
“沒事,氣力耗盡,讓人給他換了衣服,灌點熱湯……”
關婉‘哦哦’的答應着,叫人把趙摯擡走換衣服,又問宋採唐:“那表姐呢,沒事吧?”
“我沒事,換身乾爽衣服就好。”宋採唐還是有點不放心趙摯,“我得去看着他。”
照顧人這種事,關婉從來不攔,再說趙摯也是爲了救這一船人……
仔細檢查過表姐的確沒什麼事,她就放手不管了,提着裙子往外走:“熱湯這個我在行,大家都亂着,還是我自己去煮吧,表姐等一會兒,我很快就來!”
她想着表姐也受了驚,衣裙都溼盡了,也得煮點來喝。
……
房間很快整理乾淨,傾倒的大件桌櫃被扶起,砸碎的小件被清出,倒進房間的雨水河水也被用乾布細細抹過,屋角三足小鼎裡燃起安息香,榻前置上炭盆,牀榻上是溫暖乾燥的被子。
溫馨如斯,連船外水聲都漸小溫柔,不注意似乎都察覺不到。
宋採唐拂開淺青牀賬,坐到牀邊,想把安神湯給趙摯喂下去。
可趙摯明明沒什麼大病,吞嚥功能也正常,就是死死咬住牙關,不肯吃喝一點東西。
再喂,身體還微微顫抖了起來。
不對。
宋採唐放下碗,視線一點點滑過趙摯的眉眼,脣邊,握的緊緊的手……
很不對。
她眼梢微垂,長眉蹙起,果斷握住了趙摯的手:“趙摯,我是宋採唐。”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水聲……還是噩夢?
趙摯的確在做夢。
往事如鏡中月水中花,歷歷在目。
有人一身血衣,卸了刀兵半跪於地,泣血痛聲:求郡王速速離開此處!
有人眉眼含愁,梨花帶雨,捧心難過的看着他:摯哥哥,小雪不好麼?
有人給他端來一碗熱湯,慈愛笑着,勸他喝下:喝吧,乖,喝完一切就好了……
端碗的手纖長白淨,不見歲月的痕跡,明明手指那麼細,看起來沒什麼力氣,他卻躲不開。
用盡全力也躲不開!
湯藥入口,不苦,有淡淡的腥,自此,一夢黃粱。
前所未有的輕鬆,前所未有的迷茫。
無所事事的感覺並不好,他甚至不願意看到鏡子裡的臉,了無生趣,直到……遇到那個人。
小姑娘十二三歲的樣子,小小軟軟一隻,身量未成,已經很漂亮了,長着一雙入鬢長眉,眉眼如畫,眸光似水,裡面似聚了天地靈氣,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
但小姑娘顯然對他不太滿意,眼梢微微翹起,狡黠的像個小狐狸:讓你的救命恩人叫你哥哥?你臊不臊?
不滿意歸不滿意,小姑娘心地還是很善良的,從深林裡撿了重傷的他,帶回了家。
小姑娘不太擅長照顧病人,招呼客人一樣,置辦了一桌子菜,還沽了酒,說讓他嚐嚐當地味道。
他受傷習慣了,也並不挑,只是狐疑的看着小姑娘:你會喝酒?
小姑娘拍拍胸脯,十分得意:你懂什麼,酒可是好東西,我很厲害的!
他信了她的邪,勻了一碗過去,結果——
上一刻小姑娘還在笑,咕咚咕咚半碗酒喝下,眼皮一翻,就栽趴在桌子上。
他被小姑娘的爹打了一頓。
從此便記得,不能再讓小姑娘喝酒。
除夕,團圓夜,他坐在高高屋頂,看着底下的萬家燈火,卻不知哪一處屬於他。
不等濃濃悲傷漫延,小姑娘裹的跟只胖熊似的,搖搖晃晃爬着梯子上來了。
他問她:爲何不陪你父親守歲?
小姑娘:那你豈不就孤單了?
吭哧吭哧坐到他身邊,她拍去手上雪痕:小可憐,你在這裡扮高冷寂寞,不就是想讓善良的好心人憐惜你?
他氣的牙疼。
可小姑娘眼睛裡像汪了一汪水,真誠明朗,萬家燈火亮也亮不過它,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片柔軟,就像被羽毛輕輕拂過。
然而小姑娘氣人的套路還沒走完,板着臉:然而本姑娘就是這麼鐵石心腸,是不會憐惜你抱抱你的。
他:……
那你還來!
小姑娘託了腮,一臉煩惱:唉,有什麼辦法呢?我爹又睡了,醉的死死,好沒意思……你別誤會,我只是想看雪景,並不想陪你這根涼木頭。
他突然覺得……
自己的心跳不一樣了。
夢裡一時黃沙遍地,一時火沖天,刀山血海,滿地死人,小姑娘也從嬌俏活潑,學會了哭。
她一時咬他,咬的發狠,流血了也不鬆:不許你找別的姑娘!一、輩、子、也、不、許!
一時闔眼微笑:算了,我要是死了,你還是找個比我好看比我厲害的,不然我怕是不會甘心。
夢的最後,小姑娘長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衣亂髮散,眸底灼灼火光卻燒的人觸目驚心。
她臉上有血,嘴脣乾裂,對他說:你好好活……活下去。
之後毅然決然的跳下了水。
那水……又深又黑,不透半點光亮,小姑娘跳進去,就再也沒有露頭。
一切一切的起源,就是那碗湯!
趙摯牙關緊咬,告訴自己不能喝——
不能喝!
趙摯突然用力,勒的宋採唐手疼的不行,她趕緊輕拍趙摯胸口,低聲說:“趙摯,是我,宋採唐……”
知道人在狀態緊張時可能注意不到周圍人說話,宋採唐說了好幾遍。
宋……採唐?
趙摯身體略僵,似乎潛意識裡反應過來了這人是誰,慢慢放鬆。
“趙摯……你受了涼,需要喝點湯藥,我餵你,好不好?”
柔聲重複好多遍,跟哄孩子似的費盡力氣,趙摯終於放鬆,張開了嘴。
一碗湯喂完,宋採唐都出汗了。
還好任務完成了。
宋採唐走向門邊,想把湯碗拿給屋外下人,聽到下人們在小聲說話。
“觀察使大人這狀態可不大好,要我說,回去了還是去往昭澤聖請個符點盞燈的好。”
“昭澤寺?是我想的那個麼?”
“咱們汴梁有幾個昭澤寺?香火鼎盛,還能庇佑觀察使大人這樣的貴人?”
“哦……那你說的對,去一趟最好。可我聽聞最臨近冬月,昭澤寺因爲阿彌陀佛聖誕,安排了很多活動,相當熱鬧,信男信女參與者衆,觀察使大人別去了還擠不進去……”
大家對趙摯都是真心實意關心,宋採唐也沒責她們,掐滅她們的談興,把碗給了她們,就轉身回房間,重新坐在牀頭,趙摯的身邊。
剛剛關婉說過,用過安神湯,趙摯不會很快醒來,她守不守沒差別,不如回房休息。
可眼看着時間已到後半夜,她本就有夜醒的毛病,想着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就守在這裡。
不知怎麼的,往日裡,只要是這個時辰,不管她沒睡夠,睡沒睡好,一定睡不着,沒辦分睡意,今日卻突然眼皮發沉,十分睏倦,她自己還察覺不到……
不知不覺的,宋採唐頭一偏,倒在了趙摯身側。
手還拉着趙摯的。
這一覺來的猝不及防,睡的又沉又久。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是經歷了一番船險,也許是之前案子裡夜楠和廖星劍的愛情讓她太爲震動,她的夢境光怪陸離,一時驚險,一時溫情。
什麼生死絕境,生死離別,心動,思念,眷戀,刻骨銘心,她挨個夢了一遍。
可感觸並不深。
就像自己遠遠在圈外,看着別人的故事,別人的悲歡離合。
醒時,夢中一切瞬間忘記,連一絲朦朧都想不起來,沒有心痛沒有難過,只有臉上略溼淚痕,證明自己做過這樣的夢。
她不由感慨情愛的殘酷。
真愛兩個字份量很重,對她展示的都不是什麼好結果,和夜楠不一樣,她真是……寧願遺憾。
好好活着不好嗎?
要什麼愛情,要什麼嘗試?
一擡眼,對上趙摯的眼睛。
趙摯的眼睛極黑,極沉,像永夜的星海,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藏着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不能碰觸,不能靠近,否則……很可能被它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