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母女兩個這一番話,桃華自然沒有聽到。不過即使聽到了,她也不會放在心上,她有好多事要做呢。
莊子上的玳玳花樹今年算是第一次有這樣大面積的開花,選那將開未開的飽滿花蕾,於清晨採摘下來,立刻送入窖中窖茶。從四月到六月底,第一批茶已然可以出窖了。
"方纔在茶行裡已經嘗過。這茶味道略有些苦,但苦後回甘。且這香味與衆不同,雖是濃郁,聞起來卻又有清新之感……"匯益茶行的掌櫃樑元將剛窖出來的玳玳花茶送到蔣家,將自己品嚐之後的感覺,細細向桃華道來,"只不知這口味衆人是否習慣……"
江南一帶飲茶講究清淡,似花茶這等氣味濃郁的也是近些年才時興起來,還是後宅女眷們較爲喜歡。不過這玳玳花茶味道更濃郁一些,且有些苦味,樑元一時倒真拿不準前景如何。
桃華拿起薄荷剛沖泡上的茶,深深吸了口氣:"樑掌櫃說對了。這玳玳花香可鎮靜心情,消除緊張,因此聞着雖覺濃郁,過後又覺清新。且此花入藥可疏肝和胃,理氣解鬱,久飲還能令人身輕纖瘦。"她說着,對樑元一笑,"樑掌櫃覺得,這樣的茶,會不會有人喜歡?"
樑元立時就笑了。本朝與唐朝不同,以纖爲美,太太姑娘們都怕自己過胖,有些甚至連飯都不太敢吃。若是這茶飲了能令人輕瘦,哪會有女眷不喜歡呢?
"那姑娘瞧瞧這個罐子如何?"樑元拿起一個白錫茶罐,"姑娘是否還是要先給蘇老夫人送茶?"
桃華微微一笑,接過那茶罐:"這圖案畫得不錯。尤其這杏紅的邊子鑲得好。老夫人年紀大了,又是壽辰,單是青白之色,未免有些太素了。"
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新東西做出來,要打開銷路,必要有人先用起來纔好。樑元說的蘇老夫人,是如今的無錫縣令蘇衡之母。桃華這幾年出的什麼花茶啊蘆薈藥油之類,都是先送給蘇老夫人使用的。
無錫是大縣,魚米之鄉富庶平安,能來此地做縣令,也得有些門路才行。蘇衡雖是小官,卻有個叔父在京中做吏部侍郎,才能讓他中了進士沒幾年,就候到了這個缺。
江南這些富庶大縣中的官吏鄉紳們,消息都十分靈通,蘇衡在京中有這樣的靠山,下頭人自然要捧着他,他的母親和妻子在本地的女眷之中,自然也是衆人追捧的對象,不管是穿戴飲食,只要她們用了,便有人跟着捧場。桃華這幾年,就是靠着蘇老夫人和蘇夫人,纔將花茶的市場打開的。
蘇老夫人的壽辰是七月初,桃華已經準備以賀壽爲名,將這玳玳花茶送過去了。到時候無錫一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女眷都會到場,只要將這玳玳花茶的好處給蘇老夫人講一遍,就等於人人都知道了。若老夫人和蘇夫人用了說好,何愁之後這新茶的銷路打不開。
樑元自然是明白的。匯益茶行在本地原只是中等規模的茶行,還是這幾年憑着花茶的生意壯大起來。當初蔣家管家拿着珠蘭花來與他商談的時候,正是匯益茶行生意不上不下的尷尬關頭,也是爲着沒什麼好辦法才答應了合作。誰知這位蔣大姑娘搭着蘇縣令的後宅,如今花茶已經不僅在無錫一帶時興,還順着江水運輸了出去,教匯益賺了個盆滿鉢滿。因此這回新的花茶還在窖裡,匯益茶行就忙着做了新的茶罐,專等着蘇老夫人的壽辰了。
茶罐以白錫製成,貯藏茶葉不易受潮,能夠更好地保持香氣。茶罐外頭包了一層硬紙,正面繪以花卉圖案,表示裡頭裝的是哪種花茶,下頭並有小字註明。
因這六罐茶葉是要送給蘇老夫人賀壽的,因此白色的玳玳花朵四周特意增了一道杏紅色邊子,且上有蝙蝠圖案,下有連葉壽桃,象徵福壽雙全,瞧着十分喜慶。裝在天青色錦盒之內,打開來顏色對比鮮明,引人注目。
桃華看過,表示十分滿意:"萬事具備,過幾日老夫人壽辰之後,咱們再聽消息吧。"
樑元暗自感嘆。蔣大姑娘十二三歲的年紀,說話卻如此沉穩。即使前頭送到蘇老夫人面前的東西就沒有不成功的,仍舊不肯將話說滿。想想自己家中那個女兒,年紀跟蔣大姑娘彷彿,卻只會在爹孃面前撒嬌。同樣是女兒家,如何就這般天差地別呢?蔣錫可真是有福氣!
既然送來的茶葉合意,樑元很快便告辭了。他畢竟是外男,桃華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家,按理是不該這般與外男見面的。雖則行醫之家這些規矩要寬鬆許多,但樑元是個精明的人,自不會因一些小節妨礙了桃華的名聲,若是因此影響了合作,可是極不划算的。
桃華並不留客,叫人送了樑元出去,便問薄荷:"我做的香囊都準備好了?"
女孩兒家在後宅送禮,針線是少不了的。何況蘇老夫人算是長輩,茶葉雖好,卻不夠親切,因此桃華另外又做了四隻香囊。
她的針線活自從來了這裡就開始學,如今的刺繡水平,已經是前世遠遠不敢想的高度了,只是做得慢些,因此才選了香囊這樣的小件,只要樣子周正,配色恰當,哪怕圖案簡單些也說得過去了。她送的重點是香囊裡頭配的香藥。
蘇老夫人年紀大了心血不足,有個失眠之症,因此桃華配的這藥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又可驅蟲,免得房裡還要焚香,令老人呼吸不暢。每團香藥都用桑皮紙封好放在香囊之中,用時再拆開,免得早早走了味道影響效果。
"都備好了。"薄荷早拿盒子將香囊裝好,此刻拿來打開,只見裡頭一溜四隻深紫色底子的香囊,上頭繡的分別是荷桂梅桃四種圖案。
"這就好。去問問二姑娘可準備好了,若有什麼缺少的就跟我說。太太這幾日身子不適,就不必拖着病體過去了,我自然會向蘇老夫人告罪。倒是柏哥兒,蘇老夫人十分喜歡他,跟我們一起去便是。"
一進五月,曹氏就不自在起來。她自幼身子弱,冬怕冷夏怕熱。在陳家時沒人拿她當回事,便有些個病痛也只能忍着,到了蔣家日子好過了,毛病反多起來。
蔣家也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家裡雖也有個冰窖,卻很小。從前乃是爲了保存一些藥材,如今拿來供應後宅便遠遠不夠了。若是去外頭買冰,價格卻是不低。
蔣家每季支出自有額度,還是閤家剛遷回鄉時李氏所定,多年未改。後頭桃華管家,因近幾年有了茶葉的收入,才酌量提高了些,但也遠不足以讓衆人無所限制地用冰,不過是天氣最熱的時候房裡放幾塊罷了。
蔣錫身體強健,不畏寒暑,自然在這上頭並不用心。曹氏略略提過幾次,只說蔣柏華小人兒家怕熱,他也不過是將自己份例裡的冰都給她們母子用而已。橫豎他歸家之後也在曹氏房裡居多,並無妨礙。
曹氏在蔣錫面前也不敢說得太多。有一次她多抱怨了兩句,蔣錫反說蔣柏華年紀太小,房裡並不宜放太多冰。寒暑皆是自然之事,該熱時便要熱一熱,否則寒氣內侵反爲不美。
這其實才是養生之道。無奈曹氏不懂,只知兒子活潑,整日裡都是汗流浹背,瞧着心疼。她頗疑心蔣錫是不願讓她管家,纔不肯聽她抱怨家事,然而並無辦法,也只得照着蔣錫說的做。
今年蔣錫出了門,他份例裡的冰自然都歸了曹氏。桃華告誡過幾次,說蔣柏華房裡不可放太多冰,曹氏只是不聽,索性將兒子籠到自己屋裡住,同享涼爽之氣。
結果才進六月,蔣柏華在園子裡玩得滿頭大汗,一回屋便被涼氣一激,頓時打起噴嚏來,當夜就發了熱。
這下子一家都急了起來。曹氏日夜不停地照顧,沒幾天自己先倒了。桃華便將蔣柏華接到自己院子裡照顧,讓蔣燕華去伺候曹氏。
這個時代,一場風寒也是能要人命的,更何況蔣柏華才一歲多點兒,小孩子抵抗力差,又不懂事不肯好好吃藥,更是危險。桃華費心費力折騰了七八天,才總算沒事。
蔣柏華病一好,桃華轉頭就先把他的乳孃打發了出去,話說得明白--早就告訴過她不許給蔣柏華屋裡多用冰,這場病就是因此才作下的,不打發了她,難道還留着再害蔣柏華生病?
這番話與其說是訓斥乳孃,倒不如說是在訓斥曹氏。乳孃自然是連聲喊冤,聲稱蔣柏華都是在曹氏屋裡過夜的,她一個下人如何做得了主?
桃華懶得聽這些申辯,直接將人打發了出去。用冰的事自然是曹氏做主,但乳孃也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且很明顯,她和曹氏一樣,都根本沒有把桃華的告誡放在心上。這種不懂還不肯聽的愚蠢做法,桃華拿曹氏不能怎麼樣,可處置她還是做得到的。
乳孃是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蔣家待遇好,蔣柏華又是唯一的男孩兒,若是一直伺候得大了,將來蔣柏華承了家業,奶大他的人也少不了好處。如今一個不慎就將這金飯碗丟了,乳孃真是悔不當初。
乳孃走了,曹氏也躺在牀上不起來。她自然知道桃華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又是愧又是氣,肝氣又犯,兩病合一病,斷斷續續的竟病了二十多天。
桃華也不多說,她院子裡的事全交給蔣燕華,自己只管照顧蔣柏華。初時因乳孃離開,蔣柏華頗有幾分不適應,但小孩子忘性本來大,桃華又會哄他,還叫桔梗專門陪着他玩,因此沒幾天也就不再要乳孃,又活潑起來。
蘇老夫人壽宴,本地有點頭臉的人都搶着想要去,曹氏也是一樣。如今說不讓她去了,曹氏怎麼肯?薄荷應了聲,猶豫一下又道,"姑娘,當真不讓太太去?"
桃華眼眉都不擡,徑自拿出給蔣柏華做的新衣裳來比量:"哪有帶病去做客的,這點道理太太自然是懂的。老夫人又素來寬容,不會因着太太缺席有什麼不滿。你去跟太太說,只管放心。"
曹氏開始是真病,後頭就是又開始裝病了。她打的什麼主意,連薄荷都猜到一點。六月中蔣錫又寄了一封信回來,說七月裡是必到家的。曹氏無非是想一直"病"到蔣錫回來,博他憐惜,如此一來,那什麼玉雕水仙和蔣柏華生病的事,也都不好與一個病人計較了。
"哥兒瘦了些,這衣裳就有些大了,奴婢把腰上收進去一塊兒。過些日子哥兒身子好了,再放出來也方便。"薄荷指點着,偷偷看了一下桃華的臉色。
跟着這位主子四五年,她算是摸透了姑娘的脾氣。並不是個不容人的,然而若是當真被撩了逆鱗,也別指望着能輕輕放過去。且這位主子有個習慣,能容你一次二次,絕不能容第三次。
曹氏嫁進蔣家,許多地方做得都不如人意,桃華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說過。且人一進門,就直呼母親,全爲了曹氏待蔣錫用心,因此即使拿着夫家的銀錢貼補孃家已經成了慣例,在桃華眼中也仍舊只是小事。
偷換玉雕水仙,是桃華第一次被激怒。居然把主意打到原配的陪嫁上來,雖然是曹五太太唆使,但桃華對曹氏的品行已經不再信任了。因此之後就不再呼她母親,而代之以客氣疏遠的"太太"。
而柏哥兒生病,則是第二次觸了桃華的逆鱗。蔣柏華是蔣錫如今唯一的子息,從曹氏的年紀以及身體狀況來看,之後再生育的可能性已經不大。若說曹氏不愛兒子倒也不對,然而她自己既不懂什麼,又死犟着不肯聽別人的勸告,爲了跟桃華賭氣,令蔣柏華生這一場大病,便是愚犟了。
品性能力皆不足取,薄荷看得明明白白的,如今在桃華心裡,已經根本不再敬重曹氏。雖說繼母也是母,可姑娘的脾性卻與一般女兒家不同。薄荷常常隱約地覺得,那些個旁人視爲聖旨一般的規矩,自家姑娘卻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曹氏即使佔着母親的名份,姑娘看不上她,也斷不會再把她放在眼裡了。
桃華這個脾氣,薄荷也不知道究竟是對是錯,又或是哪裡出了問題。李氏早亡,蔣錫一個男人家教導女兒總歸與內宅婦人不同。若是如此說來,姑娘養成了這樣也是正常的。然而薄荷總是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兒--別家隨性的姑娘不是沒有,可似乎都與自家姑娘不同。可惜她一個小丫鬟,也沒有那麼多別家姑娘來讓她做比較,因此即使有幾分隱隱的疑惑,也無處解答。
"行,這樣就成。一會兒我叫柏哥兒來試試,若有不合身處再改也來得及。"桃華並不知道薄荷心裡的想法,若是知道了,少不得要誇她一聲聰明,竟然已經看出了她和這個時代的女孩兒們真正不同的地方。可見天性如此,即使她再怎麼學着別人給自己包上層層僞裝,終究也改不了內裡的實質。
對於曹氏,她的確已經不放在心上了。如今不過是爲了蔣錫,還維持着最後一層窗戶紙,倘若曹氏第三次做出什麼踩到她底線的事,那她就會連這層窗戶紙也徹底撕破,再不相容了。
薄荷雖有些隱約的擔憂,但桃華說得都在理上,何況主家行事也沒有下人插嘴的道理,便轉身去了曹氏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