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回門飯吃得並不如意。
劉之敬原也是想趁機在沈數面前再爲自己辯解一下的,誰知剛開口稍稍提了個頭,沈數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就冷了下來。他雖然年輕,但也是戰場上見過血的人,臉色這麼一沉,就有隱隱的鋒銳顯露了出來。
劉之敬若是個真膽大的,當初在西北也不會被天花嚇得逃了,此刻沈數沉了臉色,他的話頓時就噎在了嗓子裡。再看旁邊蔣錫也面露不悅之色,顯然也是知道內情的,怕是他說了也不會相信。
劉之敬到底心思轉得快,一看驚馬之事顯然是不可能再翻盤了,立刻就把預備好的話全部吞回了肚裡,轉而講起如今京城裡籌備種痘的事宜來。
應該說,自從他在蔣錫處謀得了這個差事,做起事來還是無可挑剔的——他出身寒家,並非不能吃苦,人也精明,凡交到他手裡的差事都做得十分妥當。尤其因爲寒門出身,對市井物價甚爲了解,並不會被人隨便誆騙了去。而且他守着清廉,的確是未收下頭人一分一兩的銀錢,立身既正,做事便自然有些底氣。單論他在籌備種痘時所做的事,的確是個能吏。
就連沈數和蔣錫聽他一樁樁一件件仔細道來,也只能暗裡說一句做得不錯,挑不出什麼大毛病來。蔣錫厚道,看劉之敬的眼光就略有些變化,覺得此人雖然擔不起什麼重擔來,但平日裡倒也勤謹,有些可取之處。
沈數的想法卻正好相反。劉之敬這等人,若是太平無事之時,憑他的精明與清廉,必定能一步步往上爬。然而他臨危則退,顯然負不得什麼責任。如此性情若是做個小吏倒也罷了,若真是做了高官,一旦有什麼事壓到頭上,他撒手一退,說不得就會釀成大禍。此等之人,萬不可重用!
因此劉之敬巴拉巴拉辛苦地說了半日,不但沒扭轉沈數的觀感,反而又給他記了一筆。劉之敬也是個會察顏觀色的,雖然不可能鑽到沈數肚裡去瞧瞧他在想什麼,但看沈數一直淡淡的,也知道自己今日怕又是白費了功夫。
他是如此,陳燕那邊也是一樣。蔣錫幾人這一桌上至少還說幾句話,內院裡那一席氣氛更是冷淡。曹氏倒是有許多話還想問女兒,然而心裡總想着蔣錫要出行,陳燕叫她隨行的事兒。她既不想隨行,又怕若是不聽陳燕的,蔣錫回來會與她更生分。如此一時冷一時熱的胡思亂想,也就沒了說話的心思。
陳燕更沒有跟曹氏閒聊的心思了。顯然劉家的事兒曹氏幫不上她的忙,說了也只是讓人心裡更煩躁而已。她現在想的就是如何能跟桃華說說話,然而桃華根本不想理她,只把蔣柏華帶在身邊,問他這半年來上學如何。
蔣柏華可算是桃華一手帶大的,半年未見這個姐姐也並不覺生分,反而更加親近。且他還是個小孩子,若在學裡有什麼新鮮事兒,或被先生嘉獎了,也想着回來往家裡說一說。
無奈曹氏見了他只知道心肝肉兒的叫,不是叫他多添衣裳就是早些歇息,說些讀書也不可累壞身子的話,實在算不得投機。蔣錫又是做父親的,時下講究抱孫不抱子,蔣錫性情算是溫和的了,但也不可能去聽兒子說些學裡的閒事。
因此蔣柏華小朋友上學半年了,可是在學裡遇到的那些事兒竟然沒人可說——丫鬟和小廝倒是很願意聽的,然而下人嘴裡只有奉承的話,有時候還奉承不到點子上,蔣柏華說了幾次就失去了興趣——今日終於逮到了他的大姐姐,立刻變成了竹筒倒豆子,恨不得一口氣說盡半年的話。
桃華不但對他說的話一一都聽了,還不時提出自己的意見,也不都是贊同,有時也會批評一下,反倒讓蔣柏華更覺得姐姐是最認真最尊重他的,對桃華的批評也欣然接受。
姐弟兩個嘀嘀咕咕說了一頓飯,曹氏幾次開口想叫蔣柏華用飯的時候不要說話,都被桃華淡淡岔了過去。
蔣柏華前幾天就被蔣錫告知父親要出遠門,因爲怕他耽誤學業,所以叫他住到姐姐那裡去。他也問了一句曹氏,蔣錫只說曹氏要在家裡,等學裡休沐的時候桃華會帶他回家來看望曹氏。
雖說是曹氏生的,但蔣柏華三歲上就被桃華抱到自己院子裡養着,跟母親相處的時間遠不如跟姐姐相處得多。更何況他年紀愈長,讀書識字之後曹氏便更沒有什麼話題能跟他說到一起了,雖然心裡知道是自己親生母親,然而畢竟是孝敬之心重而依戀親近之情少。故而聽說要搬去姐姐家裡,也沒有半點不捨或不願,反倒是十分期待。
曹氏在旁邊看得眼熱,卻是半點辦法都沒有。蔣柏華說的那些學裡的事情,若是關係到閒雜之事她還聽得明白,若是說起讀的書,她便如同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了。
於是這頓回門飯乾巴巴地就吃完了。回門也有規矩,新婚夫婦午後就該起身回去,必須在天黑之前到家。蔣錫自然也沒有挽留的意思,用過飯就催着陳燕動身:“不可回去太晚,失了規矩。”
曹氏看着女兒一臉失望地走了,不禁紅了眼圈,轉頭卻見桃華拉了蔣柏華的手也要離開,眼淚嘩地一下就下來了,衝着蔣錫哭道:“老爺,就讓柏哥兒留在家裡吧!我,我到底是他親孃啊!”
蔣錫眉頭一皺,桃華已經淡淡地道:“太太不用擔心,柏哥兒住在我那裡,每日上學也方便,我也能問問他的功課。等學裡休沐,我自然送他回來看太太。不然爹爹出了門,柏哥兒若是讀書寫字有些不解,卻叫他去問誰呢?”
這話把曹氏噎了個結結實實。若說不叫蔣柏華去郡王府住,難道她能指點蔣柏華的功課不成?若是明知自己不能,卻又不許,那便是無理取鬧了。
蔣柏華雖然跟母親不很親近,但看曹氏這樣也覺得有點難過,上前拉了曹氏的衣襟道:“母親不要難過,學裡每十日就有休沐,那時我回來陪母親說話。”
曹氏一把摟了他,心肝肉地哭起來,邊哭邊說自己如何捨不得。只是她平日裡顧着陳燕多些,往蔣柏華那邊反而去得少,這會兒再說什麼捨不得的話,聽起來可信性就下降許多,倒像是做戲一般,反弄得蔣柏華不大自在,忍耐地讓她摟了一會兒,到底是掙扎出來,又到桃華身邊去了。
桃華替他理了理被曹氏弄皺的衣裳,沈數已經一把將他抱起來往馬車上一送,笑道:“快進去!等得了閒,姐夫教你騎馬。”
蔣柏華想學騎馬已非一日,只是家裡只養了兩匹拉車的馬,還不敢讓他去騎,只能想想罷了。這會兒聽見沈數許諾,頓時歡呼一聲往車裡爬去,將曹氏忘在了腦後。
桃華看看蔣錫一雙眼也看着馬車裡的蔣柏華,心裡忽然一酸:“爹,明日我來送你。”
“送什麼。”蔣錫收回目光,擺了擺手,“你好生過日子,教導好柏哥兒,爹在外頭也放心。你也放心,爹過些日子就回來。”
往東北去路途可不近,加上東北頗多藥材,若是深山老林裡鑽鑽,沒個一年半載的也回不來,哪裡是“過些日子”那麼輕鬆呢。只是這既是蔣錫的夙願,又是他如今逃避家庭的一條路,桃華心裡再不捨,也只能點頭道:“爹爹保重。”
郡王府的馬車一走,蔣家又安靜了下來。這會兒連蔣柏華也走了,可真是安靜得徹底。蔣錫自然是又往書房去了,曹氏茫茫然回了自己房裡,只覺得四周靜得嚇人。她不由得坐下來思索起陳燕的話——若不然,真跟着蔣錫去?
橄欖和銀杏在旁邊伺候,也覺得屋裡實在安靜得有些駭人。橄欖因爲名字的緣故,平日得曹氏喜愛些,便撿了幾句話與曹氏說,意欲給她解個悶:“奴婢今日聽王妃身邊的姐姐們說,西北那地方實在苦寒,比京城冷得多了。王妃在那邊又辛苦,瞧着黑瘦了好些呢。”
桃華在西北那半年沒過幾天安生日子,的確是明顯地瘦了,曹氏自然也看得出來,頓時心裡又是咯噔一下——西北有定北侯府,桃華又是王妃,尚且消瘦了,可見日子過得苦。若是她跟了蔣錫往東北去,聽說那地方冬日裡更冷,大雪封山,開了春都難化。且蔣錫是要跋山涉水的,她能吃得了這苦麼?若是半路上挺不住了,又如何回來?
如此這般思索了一夜,曹氏也未曾拿定個主意。天色將明她才朦朧睡去,只覺得合上眼沒多久就被橄欖搖醒了:“太太,老爺要啓程了。”
曹氏這會兒睡眼朦朧,連頭都顧不上梳,急急的披了一件衣裳跑出來,蔣錫已經將東西全裝上了馬車,見她這般模樣跑出來,臉上神情也不知是失望還是瞭然,只向她點了點頭,就徑自上了馬車。小廝當歸跳上車轅,那車伕卻是沈數連馬車一起送來的,乃是個侍衛,揮起鞭子輕輕一甩,兩匹健馬邁開步子,馬車便沿着巷子出去了。
到了這會兒,曹氏倒後悔起沒有跟着蔣錫去了,然而她頭沒梳臉沒洗,衣裳都是胡亂穿的,腳上着的還是睡鞋,就算這時候再想跟着去也來不及了,只能目送馬車遠去,再回到房中,便覺得四圍沉寂,比昨日更甚。
桃華雖然說是不去送蔣錫,其實又怎麼可能真的不去?一早起來就坐了馬車到東城門處候着,果然天色才亮,蔣錫的馬車就到了城門處,待城門開了,就駛出城往東北方向去了。
桃華遠遠地看着。雖然是清晨,這一條路上的車馬人流也不算少了,忽然有一輛小驢車也從城門裡出來,車門處坐了個女子,穿一身粗布衣裳,頭上還裹了一條頭巾,遮住了半邊臉。
若不是這驢車就從桃華的馬車旁邊駛過,而桃華正好看見了這女子露出來的半邊臉,怕還真認不出來這就是白果。
白果懷裡抱了個包袱,下頭未系裙子只穿着褲子,腳上穿着一雙厚底的黑布鞋。如今這時候,皮靴可不是人人都穿得起的,普通百姓若出遠門,也就是穿這種用麻線厚納底的鞋子,比之家裡普通穿的棉線納底的鞋子更結實耐磨。
“王妃,瞧着也是往東北去了。”薄荷也認出了白果,扒在車窗上看了一會兒,小聲道,“好像是綴在老爺的車後頭……”
桃華輕輕嘆了口氣:“她有心了……”白果或許用了些心機和手段,然而論起對蔣錫的心,她卻比曹氏實在強太多了。
“由她去吧,看緣分了……”桃華低聲說了一句,讓車伕調轉馬車,“去種痘處。”
爲了推廣種痘,皇帝在惠民藥局裡特設了一個種痘處,桃華目前就在那裡辦公。目前可以說萬事俱備,只等桃華回來制痘苗了。已經定下首先在京城種痘,之後是京城周邊,再逐漸向外擴展。
當然這裡頭也是分個先後的,沈數已經跟桃華說過,爲了爭這個政績,各色人等都出盡手段,在暗地裡打得不可開交。劉之敬那裡都有人送銀錢,主管此事的蔣鈞自然更少不了這些東西,只是劉之敬將銀錢擺明車馬地送了回去,蔣鈞卻沒動靜,很顯然,若不是收了銀子,就是賣了人情。
這種事在官場上其實也是常有的,若是不涉及什麼要緊的事,其實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就是皇帝也睜一眼閉一眼的。因此桃華也不打算管什麼,只是叫人往蔣家給蔣老太爺透了個口風——她來推廣種痘,自然是要按部就班,倘若蔣鈞許出去的承諾不合理,那她可不會聽,到時候蔣鈞就只能自己去處理了。
惠民藥局地方不小,但養的都是些閒人,好本事的太醫是不來這裡的,能在這裡的都是些混吃等死之輩,有人還打算着撈點油水,所以素來都是亂七八糟,什麼藥草存放不當生黴啊,以次充好啊之類的事屢見不鮮,也無人有心來管。
不過這回桃華過來,情況可就不大一樣了。上次藍田洛南兩縣治疫,惠民藥局那個想着趁機撈油水的官員連同幾個同流合污的都被一鍋端了,剩下的人雖然沒有什麼發奮圖強的心,但這種事一時卻是不敢再幹了。再加上皇帝派了個還算正直的太醫過來負責,倒讓藥局裡的風氣爲之一清。
然而這都不如要推廣種痘事宜來得讓人震動。皇帝把此事一劃給惠民藥局,這原來根本沒人願意來的地方突然成了香餑餑,不知多少人擠破了頭要進來,負責的那位鐘太醫,倘若不是皇帝派來的,險些被擠得站不住腳,風氣頓時又變了。
不過桃華卻不打算就這麼用這些魚龍混雜的人,有些人根本連醫術都不通,只從西北打聽來消息,說是種痘十分簡單,就想着也進來學習種痘之術。這種根本就是來投機的角色,桃華準備統統都踢出去。
當然,不用也是要有理由的,桃華的辦法就是:考試,擇優錄取!
考試就從今日開始,共分三場。第一場是辨認常用草藥,這一點應該是古代醫者的強項。不比現代醫學分工明確,很多會開方子的醫生並不見得能辨藥,古代的郎中卻是都要仔細學過的。桃華估摸着,光是這一場,就足夠把那些濫竽充數的涮下去了。
果然,等桃華進入藥局的時候,院子裡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幾十個人,每人面前擺着一個竹匾,裡頭混雜了各種草藥的切片,每人手邊一張紙條,要按紙條上所寫,從裡頭挑出不同的五種草藥來。
這場面可真是頗爲好看。有些人挑得滿頭大汗,還企圖斜眼去偷看別人挑的東西。只可惜桃華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每個人手邊的紙條內容都不同,要是學別人的,只能學出零分來。
鐘太醫主持考試,站在院中也是看得嘴角抽搐,終於忍不住一把奪過了其中一人手中的藥:“叫你挑何首烏,你竟挑出草烏來,簡直是胡鬧!立刻給我出去,若是用了你行醫,豈不是草菅人命!”
相似的藥材容易混淆,然而何首烏與草烏還是頗有些區別的,此人竟然能錯得如此離譜,更挑出了一味□□來,真真是叫鐘太醫忍無可忍了。
那人臉漲得通紅,還想說什麼,桃華從外頭進去,淡淡地道:“鐘太醫說得對,此等人根本不該進藥局來。今日參加考試又錯誤百出者,都把名字記下來,待我上報皇上——”
她話沒說完,已經有幾個人悄悄放下手裡的藥草,往院子外頭溜了。桃華只當沒看見,繼續說道:“下面兩場考試也是如此,每場成績都要上報皇上。”其實這當然不可能,皇帝日理萬機,要是連惠民藥局這種考試都要看,那每天忙死也幹不過來啊。
然而桃華這話卻沒人敢掉以輕心。皇帝平常的確是不管這種瑣事的,可若是有人能將這東西遞到皇帝面前去,那就另當別論了。而郡王妃能不能直達天聽呢?問這話的人,先去打聽一下是誰讓郡王妃回來主持種痘事宜的吧。
因此第一場考試結束,留在院子裡的人已經只剩下不足一半了。誰也會權衡一下利弊,在這件大事裡撈不到油水固然很遺憾,然而總比在皇上面前掛了號,惹得皇帝震怒的好。
鐘太醫看着空空的院子直搖頭,對着桃華都有幾分慚愧:“老朽無能啊……”讓惠民藥局混進如此多的人來,實在是他的失職。
桃華笑了笑:“您專注醫術,哪裡能跟這些人勾心鬥角呢。”學者都是幹不過投機者的,有心算無心,鐘太醫又沒有多少實權,自己沒被擠出去就不錯了。
“只是下頭兩場考試您就費心了,醫術尚在其次,種痘之事,第一要謹慎細緻,有責任心。”光想着來撈好處的都滾一邊去吧,萬一痘苗出了問題,那是要死人的。
鐘太醫連連點頭,又將惠民藥局近來做的準備向桃華介紹了一番:“蔣郎中主管此事,還有一位劉翰林,極爲勤謹。”這兩位都是郡王妃的親戚,鐘太醫也未能免俗,少不了要說幾句好話。不過他也不算說謊,這兩位的辛苦工作是衆人都看在眼裡的,還真的說不出什麼不是。
桃華笑着聽完了,又在藥局裡走了一圈,看天色已然不早,便告辭鐘太醫,上了馬車回郡王府。如今家裡還有蔣柏華,小孩子剛換了新住處,雖然是自己姐姐家,也免不了有些不大適應,她得早點回去。
馬車纔出了惠民藥局不遠,就聽前頭馬蹄聲跟擂鼓似的飛奔而來,趕車的三七嚇了一跳,連忙吆住馬兒,便見一騎飛馳,旋風一般從車前面捲了過去。若是三七沒有停下馬車,雖不說撞上,怕也要驚了馬。
“這是什麼人!”薄荷有些氣惱。京城裡這般繁華的地方,是不準這樣打馬飛馳的。
三七在外頭,卻看清了那騎手身上的衣裳:“瞧着像是送軍報的。”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就是在皇宮前頭也能這麼跑的。
薄荷頓時嚇了一跳:“軍報?什麼地方又打仗了?不是咱們西北吧?”想今年跟北蠻打這場仗,定北侯好像也沒有用什麼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往京城報信,現在這信使跑成這樣,必定是出了大事。
“回府去,或許王爺那裡有消息。”
三七連忙驅動馬車,然而走不了多遠就又停下了:“王妃,前頭好像有馬車翻了。”路上被堵得結結實實的,根本過不去。
薄荷撩開簾子往前瞧了瞧:“怕是剛纔被驚了馬,呀,好像有人傷了。”
桃華嘆了口氣:“走,下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