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傷了臉?”太后在壽仙宮裡接到消息的時候,正在用一碗豬肝粥。近來她的眼睛越發的不好了,經常覺得眼前發花,可又不想用那些苦藥,太醫遂給她開了個豬肝粥和枸杞茶的食療方子。
“是。”青玉就知道這消息報上來太后肯定不悅,小心地道,“已經派了太醫去看……”
“怎麼就傷了臉?”太后果然臉色陰沉下來,將碗重重墩在了几案上,“昨日崔家人去了安郡王府不是?定然是蔣氏用了什麼法子。叫太醫細細地看,蔣氏素會用藥,做了手腳也未可知。”
青玉連忙應是。太后怒衝衝地坐了片刻,又問:“那種痘的事如何了?”
這件事說出來太后應該高興,青玉便急忙道:“到現在還未開始呢。之前請過郡王妃的那幾家裡頭,有好些個都在猶豫觀望。”
果然太后臉色和緩了許多,輕輕哼了一聲:“蔣氏這是眼看着種痘之事不成,又把主意打到崔氏頭上了。”反正她是絕對不會相信崔氏真的傷了臉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姑娘家,又是出嫁在即,必然只有小心保養的,何況是在自己家中,如何就會傷了臉,還到了請太醫的地步?
可惜世事總是不遂人意,等到太醫回來一報,太后就怔住了:“當真是傷得極重?”
“是。”這太醫是太后的人,當然知道太后想要個什麼結果,然而他當真是給不了太后想要的結果,“是被金簪劃傷的,極長的一道,這臉怕是……”皮開肉綻,就算再怎麼治也肯定會留下清晰的傷疤,破相是必然的了。也不知是誰下的手,如此之狠。
太后臉色陰沉得可怕:“待傷好後再用玉容膏也不行?”
太醫低頭道:“金簪雖尖,卻不是刀匕之類的利器,將皮肉豁開之時傷處並不平滑……”若是傷口平滑乾淨,癒合起來效果也好,再用藥仔細養養,或許能將傷痕平復消弭,然而現在崔家姑娘的臉傷成這樣,傷處好比胡亂撕開的兩塊布,對口處亂糟糟的,如何還能縫補得完好如初呢?“臣去時安郡王妃也在,也想着給崔姑娘醫治臉面,但……”大家都是束手無策。
太后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冷笑起來:“蔣氏也在?莫不是她下的手?”如果是崔氏被蔣氏威脅退親,自己應該也下不了這樣的狠手,畢竟女子哪有不愛惜自己的臉的。難道說,是蔣氏叫人給她破的相?倘若真是如此,那蔣氏可就夠狠。
“崔夫人說,是崔姑娘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恰好被金簪插傷……”這話太醫自己也不信呢,人的臉有個弧度,那金簪得怎麼立着才能插出那麼長一道傷口來?這顯然是有人手持兇器用力在崔幼婉臉上劃了一下。不過若是郡王妃下的手,崔夫人萬不會自己認下的吧。
因爲知道這個說法不實,所以太醫也格外注意了一下:“臣的藥僮倒是聽到崔家下人的幾句話……說是崔姑娘前些日子踢死了一個丫鬟,那丫鬟的娘替女兒報仇,趁着送洗好的衣裳時混到崔姑娘身邊……”被下人報復破了相,傳出去實在難聽,還不如說是自己跌倒,巧合受傷呢。
“踢死一個丫鬟?”太后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崔幼婉又不是匹馬,有那麼大的腿勁兒,一腳就踢死一個丫鬟?
“說是踢壞了臟腑,人就死了。”太醫多少是明白一點的,“臟腑脆弱,若是巧合,雖則外頭不見什麼傷,裡頭卻會出血不止,人是必死的。”
“那也未見得就是崔氏踢死的。”太后仍舊不相信,“或許是別人散播的謠言。”
太醫小心地道:“臣的藥僮確實是聽見崔家下人說的……”如果是郡王府的下人說的,那可能是散播謠言,但崔家自己人說,總不會是別人指使的了吧?
這下太后也有些無話可說,默然片刻才道:“崔氏定然也並非有意,何況那下人多半是有錯的,主子加以懲處,誤傷至死也不爲過。雖則崔氏面上落了傷,但婦之四德,德容言工,容貌不過是其中之一,不可過份看重。”
太醫躬身站在下頭,雖然他是太后的人,安郡王妃與他並沒有什麼好處,但聽了這些話也覺得有點駭然——太后這是打算不管不顧,硬要把崔氏塞進郡王府了?說什麼不可過份看重容貌,可且不說四德之中容排第二,單說崔幼婉是去做妾的,自古娶妻才娶德,納妾都是納顏的,破了相的妾納進府裡做甚,若說爲了她有德,難道讓她去做妻不成?
然而就是說到德,崔氏好像也講不到吧。就說那丫鬟不是她一腳踢死的,但空穴來風,平常打罵丫鬟的事定然是有的。大家閨秀講究個溫文賢淑,治家嚴不等於自己動手打人,且能讓下人拼了命來報仇,恐怕那丫鬟死得也不怎麼光明正大。
太醫心裡嘀咕,表面上卻只是點頭。太后纔是他的主子,郡王妃與他不搭邊,不管太后說什麼,他只附和就是了。
太后當然也不需要個太醫來贊同自己,只是說話給別人聽罷了:“再說,崔氏乃是捐軀烈士之後,這樁親事既已定下,還當履行。崔氏進府是去做側妃,能幫着管家理事即可,又不要她出來應酬,便是臉上有些傷又如何……”
“太后娘娘——”太醫聽到這裡,不得不說話了,“崔姑娘,似乎有些發狂了。”瘋子不能管家理事呀。
“什麼?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崔夫人說的……”太醫把頭垂得更低,“臣去的時候,崔姑娘用了些安神的藥正睡着,崔夫人說,若是清醒着就會叫喊打人,似乎是——因爲面容被毀,有些失心瘋了……”
面容有瑕,太后還可以找些藉口硬把人塞過去,但假如心智有損,那太后有再大的臉也說不出還讓安郡王府接手的話了,難道是要人家養個病人麼?再說狂疾,那是正經的惡疾,可以七出的。你現在還讓人家納進去,簡直就是笑話了。
“果然發狂了?”
“是崔夫人親口所說。”
“那未必是事實。”太后頓時精神一振,“你明日再去,總要看看崔氏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醫有點爲難:“娘娘,失心之症素來難以診斷,即使臣所見時如同常人,也未必就敢保證其不發病。”
失心瘋可是分好多種的。這太醫也是醫藥世家出身,祖上見瘋子見過不少,有那等整日瘋癲上躥下跳乃至喊打喊殺的武瘋子,也有從不害人只是瘋言瘋語不能自理的文瘋子,另還有一種,好的時候跟常人無異,發起病來卻是毫無預兆,一眨眼就能從狗變成狼,實在無法捉摸。
就像崔幼婉這樣,乃是因爲面容被毀,受了極大的刺激而失心瘋的,後果如何很難預料。或許瘋過一陣子,漸漸接受了事實就會清醒過來,也或許清醒了看見自己的面容反而會更瘋癲。總之太醫是不敢打包票說崔幼婉沒事的,萬一她到了郡王府裡發起瘋來再傷了誰,太后總歸是不會有事的,他這個太醫可就要負責了。
太后皺眉道:“你且明日去瞧瞧再說。”只要太醫看過崔幼婉舉止如常,她就有理由把人再塞進去,至於說等進了郡王府再發瘋,那就是郡王府的事了,說不定就是因爲蔣氏刺激得她發病呢。
這等如意算盤,其實也不光太后會打。沈數和桃華從崔家回來,一路上就在議論此事了:“太后會相信麼?”
“那是定然要懷疑的。”沈數嗤笑一下,伸手將桃華拉到自己懷裡靠着,“你也累了,歪着歇歇。橫豎崔氏的臉是真的完了,失心之症又是難以確定,太后就是再叫太醫來看,也不過如此了。”
桃華其實倒也不是很累。崔秀婉中了□□之毒,主要的救治措施就是用淡鹽水洗胃,灌雞蛋清和牛乳,這些都有崔家下人和崔夫人去做,用不着她自己動手。倒是崔幼婉的狠毒實在讓她吃了一驚——她想過崔幼婉會對崔秀婉有怨氣,可真沒想到這丫頭敢對自己親姐姐下毒!
“這樣的女子,斷不能讓她進咱們家裡!”想想就讓人發毛好不好,桃華倒不是怕她,但覺得厭惡,簡直一眼都不想看見。
也不知崔幼婉在那芋泥白果裡下了多少□□,崔秀婉雖然暫時保住了一條命,但仍在昏迷之中。如果是在現代,可以用對應的解毒劑,靜脈補水甚至血液透析,然而現在桃華都做不到。
“崔秀婉即使能醒來,以後怕也是個廢人了。”肝腎損傷是肯定的,神經恐怕也要受到毒害,崔夫人現在對外宣揚崔幼婉有失心之症,搞不好等崔秀婉醒過來纔要變成個行動不便時時驚厥的病人呢。
沈數略略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都是咎由自取。”如果當初跑了別回來,今天也不會有此下場,“至於崔幼婉那裡,她母親自會想辦法的。”
“但她畢竟沒有真的瘋癲……”桃華略有些擔憂。崔幼婉的臉傷成這樣,的確將她刺激得不輕,但這不等於就一定會瘋癲。依她看,以崔幼婉的狠勁兒,更大的可能是清醒過來之後還要想辦法折騰——臉都完了,再不抓住沈數,她還剩下什麼?
“她想折騰,她母親不想就行了。”事到如今,崔夫人如果再任由這兩個女兒瞎鬧,她的兩個兒子怕也保不住,這許多年的當家主母也白乾了。
如今,安郡王府手裡握着的崔家秘密已經不止是欺君這一樁了,還有姐妹相殘的駭人鬧劇。若是一一揭出來,崔家縱然不因欺君而被滿門抄斬,名聲也是毀盡了,就算崔知府再爲國捐軀一百回,也撈不回這名聲。
兩個女兒已經都完蛋了,崔幼婉的臉變成這樣,即使進郡王府也是個擺設,崔夫人只能先考慮兒子了。太后或許會威脅到崔敬兄弟兩個將來的前程,而安郡王府卻是眼前的一道難關,兩害相權取其輕,崔夫人會怎麼辦,不問可知。
“太后肯定還會派太醫去崔家。”
“無非是天天給她喝安神湯藥罷了。”沈數輕描淡寫地說,摟了桃華一下,“折騰了半日都不覺得累麼。有這心思也不必耗在崔氏身上,倒不如想想過幾日要給柏哥兒種痘的事。”
桃華笑起來,順着他的手勢倒在他懷裡:“那小子有什麼可擔憂的,瞧他能吃能睡活蹦亂跳,到時候發個熱就過去了,保不住發着熱他還自己不覺,仍舊要跟着你練武呢。”
“半點也不像岳父。”沈數也笑了。蔣錫骨子裡還是個文人,身體雖然比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強得多,但並不愛武。也不知蔣柏華是像了誰,小小年紀,扎馬步那麼苦且無聊的事兒他都能堅持下來。
兩人說笑着回了郡王府,才一進門就見鄔正臉色不太好地迎過來:“王爺,王妃,西北那邊出事了。種痘種死了人。”
桃華離開西北之前,督州城和燕州城已經種痘完畢,只剩青州城及周圍一些村鎮,由顧叢帶着人負責制痘苗及接種。顧叢算是桃華的親信,都說他制痘種痘的技術是郡王妃手把手教的,無人不信服,也接種了數百人,從未有過什麼事情。
“倒不是顧太醫。”鄔正連忙道,“顧太醫帶人在青州種痘,是下頭的鎮子出了事。”麻煩就麻煩在,是燕州城附近的鎮子出了事,那個鎮子就在西北邊界上,事情一下子就向京城這邊傳了過來,定北侯都沒來得及壓下去。
“是來接種的孩子體質不好嗎?”桃華第一想到的就是這個。當時她在西北種痘時,都是讓人先檢查一下小孩子的身體,若是體弱的也不給種的。只是西北的孩子能活到七八歲的基本上都很皮實——體弱的恐怕早就死了——所以倒真沒遇上幾個不能接種的孩子。
“不是。”如果是這樣倒不算什麼大事了,鄔正臉色難看地回答,“死了五個孩子,全都是素日裡身子健康的。侯爺正在查此事,但——事情已經傳開了,因爲有兩個不是西北的人,是定州城裡的人悄悄帶着孩子跑去鎮子上接種,結果……”
桃華離開西北的時候就囑咐過,西北境內種痘之後,並不必急着往別處去。這裡是定北侯的地盤,又在督州城內發現過天花,立刻實行種痘理所當然,若是再往別處伸手,只怕那些看定北侯不順眼的人生事。
然而西北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其餘地方的人又怎能不着急呢?定州城離西北最近,城裡的人早就有些坐不住了,就有那麼兩家帶了孩子,偷偷跑去了鎮子上。
可是接個種回來,孩子便發熱出痘。這兩家早打聽過了,說是種了這個是要發幾天熱的,之後就會痘收病好,便也未十分放在心上。殊不知兩天之後,兩個孩子相繼出痘遍身,高熱不下,氣若游絲。這時再請郎中來瞧,早已來不及了。
“如今定州城裡都慌了,說是這兩家把天花從西北帶了回來……”這兩家人所在的街道都已被封,定州城的官吏都如臨大敵,參定北侯的摺子更是直飛京城,大有指責定北侯刻意傳播天花的意思。甚至還有人暗示,安郡王妃在京城裡搞這種東西,根本就是想在京城內製造瘟疫!
當然這種話是沒人信的,畢竟安郡王妃又不是瘋了。然而種痘之術究竟是否安全,卻遭到了到如今最大的質疑。
“王妃,是不是儘快給柏少爺種痘?”現在只有趕緊種痘成功,才能反駁外人的攻訐。
桃華卻搖了搖頭:“先得弄清楚,西北那邊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否則即使蔣柏華種痘成功,衆人的疑慮也無法完全消除——畢竟蔣柏華沒事,並不能代表大家都會沒事。
“這件事情鬧得太大……”鄔正眉頭直皺,“王妃是打算……”
“去西北看看。”桃華斷然道,“只有去看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出了這麼大的事,估計皇帝也會派她去的。
鄔正喃喃道:“簡直是亂成一團……”怎麼各種不如意的事都湊到一起了呢?這邊崔家的事尚未完全解決呢,西北又出了事。
“亂不到哪裡去。”沈數淡淡地道,“崔家這邊盯緊了就行。至於西北,種痘之法斷然沒錯,那就是痘苗出了問題,查了就知端倪!想必舅父現在已經在着手此事了。”
西北種痘死人這樣的大事,當然是風一樣就傳遍了京城,太后在壽仙宮內聽到外頭的種種議論,惱火了幾日的心情陡然愉快了起來:“如此說來,蔣氏怕是要去西北了吧。”這幾日太醫去崔家,每次都看見崔幼婉在昏睡,問崔夫人,就說她只要醒來便尖叫打人,只得給她服安神湯藥。太醫既不能把人叫醒,又不能整日在崔家守着,只能拿這話回來覆命。
與此同時,崔家二姑娘因打死下人被報復破相,得了失心瘋的消息也傳開了,還是從崔家透出去的。如此一來,無人不信,就算崔知府再英烈,也不能把個瘋女兒硬塞給皇家子弟,這樁婚事,眼看着是不成的。
太后雖然不相信崔幼婉是真的失心瘋了,然而消息都已經傳開,就算她肯不要臉面了,也要顧及皇帝的臉面。這口氣只能硬嚥了下去,已經在胸口憋了很久,現在聽見西北出事,怎能不讓她心情愉快呢?
“母后,母后!”同樣愉快的人還有皇后,單聽這聲音和輕快的腳步聲就知道了,“西北出事了!”
太后微微皺皺眉,把自己的愉快遮掩起來,瞥了皇后一眼:“西北出事,皇帝正是憂心的時候,你也該有些分寸。”高興就不能自己偷着樂嗎,非要表現出來,讓外人知道可該怎麼議論呢?
皇后並不在意。她聽太后的訓斥多了,知道在壽仙宮裡也不會有什麼消息走漏出去,遂只當沒聽見太后的話,自管道:“母后,父親剛剛送了信進來,西北那邊,死的可不只是種痘的人,還有人告蔣氏拿活人試藥,害死了她兒子呢!”
“試藥?”太后眯了眯眼睛,“試什麼藥?”
“就是那個什麼青梅飲呀!”
“原來是那個。”太后略有些失望,“那事不是早就過去了,且也治好了幾個人,還有什麼可告的。”還當有什麼新鮮事,原來都是老皇曆了,早在皇帝那裡掛過號,這會兒也翻不起浪花來了。
皇后連連搖頭:“母后,這次可是有人首告呢!”從前沒有苦主出頭,旁人就是想生事也有心無力,不過是空自亂喊一陣罷了,可現在有人來告,這事可就好辦了。
“有人來告?”太后也頓時精神一振,“怎麼回事?”
這消息原本是於家送給太后的,不過因太后近來身子不適,精力也大不如前,只崔幼婉一事就佔了她不少功夫,別的竟有些顧不上,因此這消息先到了皇后手裡。
皇后難得有幾回給太后講她不知道的事兒,又是蔣氏倒楣的事兒,不由得格外興奮:“母后不知,那婦人在疫災中死了丈夫,原就指着這兒子的,誰知又被蔣氏治死了。她原有心喊冤,可是蔣氏建了個什麼護理隊,救了些傷兵,西北就無人敢再說她壞話了。母后也知道的,西北那地兒,軍漢們格外粗悍些,誰能救他們,誰就是活菩薩了,哪容別人說話。”
西北多戰事,軍士自然多,且這些人拳頭硬嗓子粗,若是他們說起話來,別人還真是別想再說話了。太后也不由得眉頭微皺:“只她一人,這事可也不好說……”畢竟蔣氏在西北是立過功的。
“她有證據呢!”皇后笑嘻嘻地道,“她兒子死後,定北侯府——不,是安郡王的大丫鬟去找過她,給了銀子讓她不要亂說話。那些首飾銀票她都留下來了,這會,都是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