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恭大敗逃回關中,震動長安朝野,這次出兵弘農郡是唐王朝進軍中原的第一步,卻以慘敗收場,駙馬、兵部侍郎趙慈景陣亡,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這一次失敗還在倒下老對手楊元慶的刀下,令無數人唏噓,一連數天,長安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腳伕走販都在談論着這場令人難以接受的慘敗。
但皇帝李淵卻在此事上一反常態地沉默了,只是匆匆拋出一個‘出兵時機不對’的結論,便不再提及此事,也不在朝會中討論,更沒有對敗將李孝恭做出任何處罰的決定,頗有一點將此事束之高閣,不了了之的態度,一些政治敏銳的大臣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或許涉及到皇族內鬥,李淵有難言之隱。
長安明德門,一隊數百人的騎兵護衛着秦王李世民從城外疾奔而歸,城洞內的民衆紛紛向兩邊散開,騎兵隊徑直衝進了城內,幾十名守門士兵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着他們在朱雀大街上奔遠。
“那是秦王殿下,今天怎麼會強闖城門?”
守城士兵們議論紛紛,都不解一向極重規矩的秦王,竟然也會像紈絝權貴子弟一樣強闖城門。
“或許秦王殿下惱火吧!畢竟弘農郡的慘敗,誰心裡都不會好受。”有善解人意的士兵猜到了李世民心情不好。
“秦王竟然是從隴西趕回來,弘農郡的事態一定很嚴重。”
“聽說和齊王有關....”
“噓!別亂說話。”
士兵們低聲議論着,望着秦王李世民遠去。
李世民率軍在隴西和薛舉軍隊對峙,三天前他得到緊急情報,李孝恭兵敗弘農郡,趙慈景陣亡,三萬軍幾近全軍覆沒,這場戰役的慘敗令李世民憤恨不已,早在父皇派援軍去弘農郡,而不是把李孝恭的軍隊撤回來,他便知道此戰必敗無疑。
他的父皇過於看重地盤而輕視士卒。正是這種觀念導致父皇做出錯誤的決策,而隨後父皇又犯下了一系列的錯誤,派御史于志寧去調查潼關搶人事件,在臨戰時刻應該是先換帥,戰役結束以後再慢慢調查,一邊調查,一邊作戰,兩個彼此敵對的主帥怎麼可能配合作戰。
現在李世民擔憂的是軍心。父皇在處理潼關事件中失策已導致軍心不穩。這件事若處理不好,將極大影響軍隊士卒爲李氏王朝效命的信心。
李世民心中憂慮之極,同時也充滿了對兄弟齊王李元吉的憤恨。他很瞭解自己的兄弟,自私薄涼,心胸狹窄。心狠手辣,讓他爲援軍主帥就是父皇的失策,李世民緊咬嘴脣,一路打馬疾奔,很快便回到了秦王府。
秦王府位於崇仁坊,是原隋朝秦王楊俊的府宅,翻修一新後,成爲了李世民的王府,秦王府不僅僅是住宅。同時也是秦王府屬僚的辦公之處,包括長史、司馬、文學、錄事參軍、六曹參軍事,也包括李世民的衆多幕僚,文學館諸士等等,都在這裡辦公。
目前秦王府長史是長孫無忌,司馬是段志玄,文學是房玄齡。錄事參軍爲顏師古,長孫無忌和段志玄現都在隴西軍中,秦王府便由房玄齡主持日常事務。
李世民翻身下馬,匆匆走進了府中,房玄齡聞訊迎了出來。他沒有想到李世民會這麼快趕回來,不由又驚又喜。“殿下這麼快就趕回來了嗎?”
“哎!”
李世民長嘆一聲,他見兩邊有好幾個從事,便忍住了心中的感慨,指指自己的官房,“去房裡說話吧!”
李世民走進自己房中,一名侍女替他脫去外裳,裡面穿着月白色的緊身英雄袍,腰束革帶,顯得格外精神抖擻,但他心情卻抖擻不起來,他擺了擺手,讓侍女退下。
房玄齡走了進來,笑道:“心中還在鬱悶了嗎?”
“已經是傍晚了。”李世民嘆了口氣,他今天無法去見父皇了,他又轉身向窗外望去,西方天際烏雲密佈,一片朦朧。
“或許我該冷靜下來.....”
李世民的聲音裡還帶着沉思的味道,似乎他的思緒又遊蕩去了遙遠的地方,房玄齡靜靜地望着他,這時李世民忽然轉過身,注視着房玄齡,“先生在信中勸我公開討伐四弟元吉,是什麼意思?”
房玄齡搖搖頭,“這其實不是我的意思,是裴相國的意思,只是我覺得他的思路很有道理。”
“裴寂?”李世民愣了一下。
房玄齡笑了,“就在弘農兵敗消息傳來的當晚,裴相國來找我,我知道他是想借我之口轉告殿下,不過我認爲他說得對,所以我在給殿下的信中,把他這個意見加了進去。”
李世民陷入沉思之中,半晌,他忽然驚覺,原來他還和房玄齡站着說話,他歉然地笑了笑,連忙道:“先生請坐!”
李世民也坐了下來,拾起桌上小鈴搖晃兩下,鈴聲清脆,很快侍女出現在門口,李世民吩咐道:“給我和房先生倒兩杯茶來。”
藉着這麼短暫的時間,李世民已經漸漸品出了那句話的意思,公開討伐齊王李元吉,這是在讓他收買軍心。
“先生這句話的意思,是讓我贏得軍心嗎?”李世民有些驚訝地注視着房玄齡。
“這只是表面,看得淺了一點,確實有這個意思,但不完全是。”
房玄齡的臉上總是掛着一絲神秘的笑意,令李世民心中有點茫然,他剛要再問,卻猛地又咬住了嘴脣,侍女身姿婀娜地端了兩杯茶進來,李世民有些惱火地瞪了她一眼,她出現得不是時候,打斷了自己的思路,等侍女把茶盤放下,他立刻不耐煩地擺擺手,“速退下,不準再進來!”
侍女走遠了,李世民便急不可耐地問道:“如果看深一點,又如何?”
房玄齡站起身把門窗都關了,這才坐下壓低聲音道:“太子支持齊王,令李孝恭十分無助,裴公的意思是。這個時候正是拉攏李孝恭的大好良機。”
李世民驚愕,房玄齡的這段話裡包涵了極深極多的含義,令他頭腦一陣眩暈,但他畢竟有着絕世聰明的頭腦,立刻抓住了這句話中的最核心內容,裴寂和房玄齡的意思是讓他和太子分庭抗禮,將來取彼而代之,這使李世民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房玄齡也知道李世民一時難以接受。便輕描淡寫地笑道:“不管怎麼說。殿下應該逐漸抓住軍權,李孝恭是軍方第二大勢力,這個拉攏他的機會殿下不應該放過。”
李世民默默點了點。他需要時間來考慮。
太極宮甘露殿,這裡是李淵在內宮的書房,也是他回宮內後看書和緊急接見重臣之處。甘露殿外的長廊上,幾名宦官正打着燈籠,引導着太子李建成匆匆向甘露殿走來。
唐朝剛建立,各種規矩禮儀還沒有完善,再加上李淵對李建成的看重,所以李建成可以進入內宮,和父親商議軍國大事,李建成剛剛得到消息,他的四弟元吉返回了長安。被父皇召進內宮責問,李建成心中很緊張,唯恐父皇一時失去理智而犯下難以挽回的後果,他不願意隋文帝殺子的人倫慘劇又重新出現,這是隋王朝最後敗亡的一個重要原因,隋朝最後沒有了皇族的支撐。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兄弟智雲,無論如何。他不想再失去第二個兄弟,黃君漢已經投降楊元慶,這件公案並不難處理,完全可以不了了之,李建成很擔心父皇做出不理智的決定。
甘露殿偏殿內。李元吉跪在地上,腰挺得筆直。眼睛裡流露出兇狠之光,卻不是看着父親,而是盯着幔帳前站着的幾名宮女,使幾個宮女心中一陣陣膽怯。
“父皇,我沒有搶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是洛陽妓女,孩兒再不肖,也不會爲一個妓女而自毀名譽,父皇爲何不聽孩兒之辯,一定要去相信那些沒有證據的指控,那些無稽之言。”
李淵氣得滿臉鐵青,他爲這個兒子可謂用心良苦,爲他擔了多大的麻煩,可到了現在,就在自己面前,他居然還不承認,李淵恨得咬牙切齒,猛地一拍桌子罵道:“孽障,黃君漢會無緣無故冤枉你嗎?你在太原做的那些醜事以爲朕不知道?你強搶民女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時,李建成已經進了偏殿,他上前低聲勸父親道:“父皇,怒火傷身,千萬不要生氣,先聽聽元吉怎麼解釋?”
李淵這段時間總有會出現頭腦暈厥的現象,御醫勸他不可動怒,儘量保持平和心態,李淵剛纔一時忘了,現得長子之勸,心中怒氣稍微平緩了一點,便道:“好吧!你給朕解釋,若解釋不通,朕一定要嚴懲你。”
李元吉一路上都在想着對策,現在對他最有利的是黃君漢降了北隋,稍微知情的趙慈景死了,那個女人也被他殺了,一切都死無對證,現在他只要死咬住不承認,父皇也拿他沒有辦法,有了太原的教訓,他知道絕對不能老實承認。
這時,李建成也柔聲道:“元吉,好好想一想再說,不要再讓父皇生氣了。”
其實李建成也知道,父皇不過是想要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罷了,能夠堵住衆人的嘴,安撫住朝臣,那這件事就算過了,這個時候,怎麼能打擊皇家的威信。
李元吉感激地看了一眼兄長,這才緩緩道:“父皇,孩兒雖然在太原有過一些頑劣之事,那只是年少不懂事,經過太原失守的慘痛教訓,孩兒已經痛改前非,潼關搶人,孩兒確實無辜,父皇,人心難測啊!那黃君漢早有投降楊元慶之心,可又不想落下背主的惡名,纔想出這個借刀殺人之計,藉口是我搶了他的女人,所以他才一怒投降,這樣,他是忠烈義士,孩兒卻成了卑鄙小人。”
這個解釋勉強能說得過去,李淵的臉色稍好一點,又繼續責問他:“那你爲何不去救孝恭,使他孤立無援,以致大敗!”
“父皇,真是冤枉死孩兒了。”
李元吉眼中委屈的淚水涌出,“弘農兵敗,所有的罪責都壓在孩兒身上,難道孩兒就這麼不顧大局嗎?楊元慶親率數萬主力搶佔閿鄉縣,潼關援助弘農之軍根本就過不去,趙侍郎不顧孩兒勸阻,一定要去救援陝縣之軍,以至於中了埋伏,全軍覆沒,這件事孩兒一直悔恨萬分,爲什麼不強行阻攔他?”
說到這裡,李元吉的聲音哽咽起來,李淵的心軟了,這是自己的兒子,他相信兒子說得是真話,他再壞也壞不到這個地步,他也長長嘆息一聲,爲趙慈景之死而難過。
“可是....你應該去救一救慈景,他畢竟是你姐夫,你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戰死?”
李元吉眼睛又紅了起來,顫抖着聲音道:“孩兒不知道他會戰死,以爲他會突圍而逃,若知道,孩兒拼死也會去救他,那個時候孩兒身負潼關重責,楊元慶親領大軍在側,若是丟了潼關....孩兒真的....真的是不敢輕舉妄動。”
說到這裡,李元吉失聲痛哭起來,李建成也跪倒在地,替兄弟求情,“父皇,四弟的解釋完全合理,他身負堅守潼關之重任,確實不能輕舉妄動,不能把兵敗責任加在四弟身上。”
“你們都起來吧!”李淵長長嘆了口氣。
次日一早,李淵在朝會上宣佈,弘農兵敗,非齊王不救,楊元慶率屯重兵於閿鄉縣,引誘潼關之軍出擊,意指關中,齊王身負潼關之重任,不能輕舉妄動,處置得當,有功而無過。
弘農之敗,非戰之過,是朝廷東進時機有誤,竇建德未能牽制住楊元慶,使楊元慶及時回兵援助洛陽,非李孝恭指揮不力,赦李孝恭無罪,所有陣亡將士皆加倍撫卹,以示皇恩浩蕩。
一場三萬人幾近全軍覆沒的慘敗,便以不追究任何人責任的方式告以結束,李孝恭心中悲憤萬分,卻又無可奈何。
當天晚上,李世民來到了李孝恭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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