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他從乾清宮一路走出來皆是魂不守舍,可此刻卻沒有一點頹廢的模樣。這一點,月若迎最清楚,因爲她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威壓在逼近!
若不是有着身爲銀月門閥中人與生俱來的高貴,她恐怕早就被壓得忍不住俯首稱臣了。
月菲白,真的怒了。
意識到這一點,月若迎渾身都在發顫,心臟跳動的聲音清晰迴響在耳畔。她想辯解,可卻又發現,身爲叛徒,根本無從辯解!
一直以來,她都很聰明地在月菲白不會發怒的範圍內胡作非爲,卻沒想到也有失去理智,做得過火的一天……
“月若迎,”不疾不徐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雖然沒有怒氣,卻也沒有感情,“你想做月菲白的姐姐,還是銀月凌的妹妹?”
他竟然還在給她機會。
毫無疑問,如果她選擇後者,一定會萬劫不復。可,選擇前者,月菲白就真的能冰釋前嫌,既往不咎麼?
月若迎有些猶豫。
寒冷的烈風一陣一陣地刮過來,冷得人發顫。可月若迎覺得,即使沒有這隆冬烈風,她也感覺宛如身處冰窖中一般。
她的腦中不斷地浮現出一幅幅的畫面。她將月菲白接回銀月門閥時,銀月凌上位家住之位時,月菲白追殺銀月凌時……縱橫交錯,看得她眼花繚亂。直到最後,所有錯綜複雜的畫面全都定格在了一幅上——銀月凌用纏繞着黑氣的手掌擊中了月菲白。
是啊!月菲白都中了黑山巫掌,根本活不了幾天了,自己需要怕一個將死之人麼?
想到這裡,心中便豁然開朗。只見一個明媚的笑容綻開,月若迎輕笑着道:“本宮,自然是幫襯着大哥的。”
月菲白淡淡擡了擡眸,面對姐姐的背叛,他卻並未言語半句。在那副宛若天人的容顏上甚至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怒氣。
“如此,甚好,”他轉過身,走進了雪裡,卻有如飛雪融化般纏綿的嗓音縈繞在月若迎的耳畔,“那麼當年你幫襯我的恩情,便就一筆勾銷了。從今以後,我月菲白行走於天地,再無任何親人,也不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走進雪中的男子一襲白衣與紮實的雪地融爲了一體,白了半截的頭髮如夢如幻。他漸漸消失在雪地中,竟然會讓人生出他是誤落凡間的仙人的錯覺。
只是這仙人,卻未免有些太過纖瘦。
徒留在原地的月若迎顫了顫身子,她很清楚,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一個像月菲白這樣強大的人幫助她了。
不過轉念一想,月菲白離死期已不遠,而她還有銀月凌。這樣看起來,似乎不是很虧。
於是她咬緊了銀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乾清宮。
因爲月菲白這場橫出的插曲,她竟然完全忘記了來乾清宮的目的。燈火竹簾,隨風搖曳。紛紛雨雪,淒寒浸涼。
那個斜躺在軟榻上看書的人,燭影斑駁在他的臉上,一片柔和。那半截白髮,並不顯突兀,反而像是走盡紅塵滄桑而得來的。
琥珀色的眼眸漂亮得不像凡物,可它的焦距卻並不在眼前的書本上。
怔忡,又有些茫然。
他有多久沒有這樣不知所措過了?大概,上一次是在小時候,被銀月凌追殺出銀月門閥的時候吧。
這麼多年以來,他都快要忘了那一種感覺。
他知道他沒有親人,也不會有親人。所以對於月若迎的背叛,他還不至於傷心到極點。但他從沒有想過,竟然會有一天,重新擁有凡塵的七情六慾。
他的心,怎麼就亂了呢?
眼簾緩緩閉上,彷彿如此就能關掉紅塵的喧囂。
雪在外面紛紛飛揚着,還要少許輕盈的雪花慢慢轉悠着透過窗櫺,鑽進了屋裡。
如此便難免被帶進少許涼意,冷得刺骨,卻在清醒地告訴月菲白,這紅塵的喧囂,你關不掉啊。
良久之後,他慢慢睜開眼,將手中的書擱置在了桌案上,拿起錦紋屏風上掛着的白色狐裘,打開門,撐起一把傘走了出去。
如今已是子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卻獨有地上堆積着的厚實的白雪與天上輕盈飛舞的雪花,倒是將這黑夜給映亮了。
月菲白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雪裡,有些頑皮的雪花還是躍過了他撐起的傘,打了個轉飛到了暗紋精緻的雪白衣衫上。
淺淺笑意在嘴角漾開,最後他索性將傘捨棄在了雪裡,任由風雪欺凌,獨自行走在其中。
他很清楚自己出來的目的,也知道自己要去哪——仟長殿。
那是乾清宮的偏殿,月菲白推測,薄相思應該已經住到那裡去了。
上官權想必早就爲他備好了離開的馬車,如是明日華燈初上之時,他還未離開長安城,那就連他自己都解釋不過去了。
他想,趁今夜,還是去給她道個別吧。
正好新年的賀詞他還沒送去,趁今夜,便一塊了。
走得是有些匆促,不過,這樣也好。他確實應該好好靜心休養了。不僅是身子上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已經隱隱約約感到自己那顆終年冰冷,不爲所動的心有了一些異樣。他需要努力去撫平。
雪花蒼白地飛舞着,當有一片雪落到他的腳尖,慢慢融化,溼潤了他的鞋時,他頓住了腳步。
擡起頭,“乾清宮”三個巍然的字映入眼簾。
此時太過夜深,恐怕除了守夜的宮人以外,其餘都已經歇下了。
至於那個守夜的宮人……月菲白擡眸看了看蜷縮在硃紅色宮門旁打盹的人,看樣子都已經睡得很熟了。
月菲白邁着從容不迫的步子從守夜的人身邊經過,走進了乾清宮。
按理說,人在走路時總歸是有聲音的。可月菲白經過守夜人的那一剎那,兩人距離得如此之近,守夜人也沒有發現一點點異樣,依然睡得很熟。就連一向敏感的貓,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步履優雅的人,依然閉着眼睡得熟。
而月菲白,也確實沒有一丁一點的聲音。儘管他沒有絲毫的小心翼翼,反而像閒庭信步散步的人。
仟長殿作爲乾清宮唯一一座偏殿,曾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住進來過,可如今。卻被一個普通的女醫給佔了。
想一想,似乎還覺得有些可笑。
月菲白站在仟長殿門前,深深凝望着那扇禁閉的雕花木門,遲遲沒有上前去。
薄相思應該還沒睡。因爲這裡雖然沒有燈火通明,卻有一盞煤油燈尚未熄滅。
沒有人看到那個一直站在門前凝望的人是怎麼消失的,只是覺得眼前突然一道白衣晃過,原地的白衣人已經消失不見。
再尋那個白衣人時,在外頭已經尋不到了。他站在仟長殿內,在女子驚訝的目光中,緩緩走向她。
彼時薄相思正在挑燈看畫本子,卻突然感到屋裡一陣涼意,慌忙尋找寒冷的源頭,就看到了宛如雪人的月菲白。
難怪這樣冷了,原來他將外頭的冷氣都給帶了進來。
此時的月菲白其實與平常並無多大區別,只是那半截本烏黑的頭髮,現在被雪染白了而已。
薄相思皺了皺眉,擱下手中的書,取了塊綢子在手中,遞給月菲白道:“快擦擦。”
月菲白倒也沒客氣,單手接過就用綢子抖落頭上的風霜。
那一刻,竟彷彿有千年的默契。
月菲白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手上的動作也就漸漸慢了下來。最後,他放下了綢子,雙眼望進薄相思的眼裡,薄脣輕啓:“相思,你願不願意……”
薄相思並不知道他想說什麼,怔怔地對上月菲白的眼神。她還沒聽到月菲白完整的話語,月菲白就終止了講話。
只聽得“咿呀”門啓聲,又是一陣寒冷進來。
“哎,這天氣,可真夠冷的。”男子唉聲嘆氣的聲音透過珠簾傳來。
而當他進入內殿,看到月菲白也在這裡時,幽怨的語氣頓時提高了十八度:“天哪!大晚上的你們倆孤男寡女怎麼共處一室?”
薄相思慌忙回頭,便看到藥採籬一臉驚訝地站在門口。而他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出門時沒帶傘,所以眉上,發間全是蓬鬆的白雪,說這是個活生生的雪人也不爲過。
“什麼啊,”雖然沒有做虧心事,但好歹是個黃花大閨女,被藥採籬這樣說,難免有些難爲情。只見她漲紅了一張俏臉,辯解道,“月菲白也就先你一步來我這裡而已。”
被提及到名字的人情緒倒沒多大波動。藥採籬還沒進來時,他都已經多半猜測出了。
藥採籬挑了挑眉,看薄相思的模樣,也就不打算逗她了,轉過頭揶揄道:“好吧,既然我們相思是無辜的,那問題就在我們月公子身上了。請問月大家主,您老深更半夜地來我們家相思閨房做什麼呀?”
說完還無辜地眨了眨眼,一臉的賤相,讓人恨不得踹他幾腳。
月菲白當然不可能踹他,只見他不疾不徐地開口:“你來做什麼,我就來做什麼。”
無一不雅之字,也沒半點刀光劍影,卻巧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將藥採籬塞得啞口無言。
一旁的薄相思早已笑岔了氣。藥採籬從小就有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從小到大,薄相思只有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的份。想不到藥採籬還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