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書清愣愣地看着月色,看着她這樣平靜冷然的表情,聽着她這帶着些微說教意味的話語,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笑着伸手接過了她手中散發着怡人的溫暖的毛巾,一邊拭着臉一邊回道:“看來你這還算是抱怨了,抱怨我太慣着你了……”
手上的毛巾擦過額頭,他接着說着:“要是普通的丫鬟,被主子慣着怕是早要恃寵而驕,能少做一些事情都感到開心了,你倒還向我討些事情做。我是要說你是與衆不同呢?還是要說你是與衆不同呢?”話音尾部上揚,末了還重複着話語有着開玩笑的意味。
月色臉色不變,回答他的聲音倒是添了些溫度:“月色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丫鬟罷了,哪來的與衆不同?要真是有什麼與衆不同,倒也是由於跟了個與衆不同的主子。”
見黎書清擦好了臉,她立刻伸手將那毛巾接過來。
黎書清把手中的毛巾給了她,眼睛澄亮澄亮的,笑聲輕輕地溢出脣角:“你這話,我該怎麼理解呢?是在貶低我,還是在恭維我?”
月色那偏琥珀色的眸子在屋子內的燈光映照下也是忽閃忽閃的,顯得有靈氣多了,也讓黎書清眼中的她在此刻多了一份秀美靜雅。
“貶低,這一點月色區區一介婢子倒是不敢。要說是恭維的話,公子也太看得起月色,同時也太看不起你自己了。月色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公子你怎麼理解便那樣理解。”說着,便拿着那塊毛巾走回到放臉盆的地方。
嘩啦啦啦……
月色將那毛巾浸在臉盆裡邊,小心翼翼地揉搓了幾下。
黎書清看着她的背影,纖細又單薄,卻又挺直了脊背,像是什麼也壓不倒似的。
很多人,在生活的折磨下,慢慢彎了脊樑;很多人,越是經過無盡的打壓,越是不屈於那種痛苦,而且即使瘦小又柔弱,反而能夠更加砥礪着自己,讓自己挺直了身軀不讓自己倒下。
月色,她就是後一種人了罷。
黎書清這麼想着。她身上的奇怪症狀,藥與毒相抗衡而形成的詭異的平衡狀態,以及她與尋常同齡少女相異的性格,偶爾間在她眉宇間搜尋到的沉寂、恐慌與蒼涼,還有她超於常人的韌勁與忍耐力,都讓她越來越成爲一個謎,一個在他眼中極度吸引人同時又難解的謎,並且這個謎,不僅沒有在與她更多的相處之後,變得慢慢淡化,反而變得更加大,像是欲雨的天空不斷團聚在一起的雲團,從一朵小小的雲彩膨脹到遮蓋一方的大大的雲層。
更讓他鬱卒與心焦的是,雲層下的他不知道雲層上方的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狀況。
也許在世人的眼中,他這樣的地位算是高高在上的了,可是在他的眼中,她纔是那個高不可攀的月亮,迷人眼,卻怎麼也摘不到,即使面對着一池的月影,也是一碰就會碎掉。
不過——現在的她總比起剛見時那會兒要好多了,不再是吝於言辭,沉默得像是不存在一樣。她也能與他像這樣交談了,雖然還是拘謹地將自己與他之間的界限劃得很清楚,但也足夠讓他看到她不同的表情,聽到她偶爾不同的語氣。
他也不能太貪心,不能要求太高,不是麼?
黎書清看着她洗好了那毛巾,在那裡將毛巾擰乾了,遂開口自言自語道:“有時候我還太看輕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這話雖然輕,但是月色還是聽到了,她回過頭來看着黎書清,表情微微展露疑惑,問道:“公子,你說什麼?”
黎書清被這麼一問,面色紅了紅,迴避了這個問題:“沒什麼……”看她雙手放在臉盆上像是要端起那盆水的模樣,便走過去道:“這盆水,就暫且擱在這裡吧,明天吩咐店裡邊的小二來收拾便好了。夜色也不早了,明日我們要去城東那邊去採風,要走好多地方,你先去睡下吧。”
月色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黎書清,雙手在那臉盆上停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聽他說的放下來了。
“那月色就先回房間了,公子晚安。”
“嗯,晚安。”黎書清點頭這麼回着。
然後月色微低了一下頭,繞過他向門口走去,跨出門後,伸手將門給輕輕地帶上了。
房間裡邊,只剩黎書清一人,他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接着來到放置着油燈的地方,伸手,將那一捻燈芯給熄了,房間裡邊,頓時暗了下來。
“唉……”黑暗中,傳出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月色出了黎書清房間的房門後就回到了隔壁她的房間。進了房間後,她來到放着臉盆的那個地方,就着那盆涼水看了看自己的臉。
洗漱好後,她便褪了衣裳,爬上了牀。
好像,失眠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她在牀上,好半天都沒有睡着。
腦海裡邊,不停地有各種各樣的人跳出來,晃一眼就過去了,轉眼間又像是跟你鬧着玩似的跳脫出來,衝着你擺出不同表情。
房間裡邊的油燈,那燈芯上的淡黃色的火苗忽高忽低地跳躍着,像是要去夠着什麼東西。
月色睜開眼,轉頭向窗戶的地方看去。
腦子裡邊的一個念頭在打着轉,月色嘴角撇了撇,將左手伸出被子外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翻身下牀,趿着繡鞋,幽幽地幾步來到了窗子旁邊。
對着這一扇窗子,月色沉靜了好久,擡手觸着窗頁,保持着這一個動作停頓了半天。
最終,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使了點力道,將那窗子向外推了開來,緩緩地將它開到最大。
窗外,是有些暗的天地,但是明州城也算是比較繁華的城市,即使很晚了,遠遠地還是有些地方的燈火很亮。
暗,是由於今晚的月亮並不怎麼明亮。月色擡頭看了看天空,那一彎下弦月佔據着天幕一角,小心翼翼地發着光。
月色只是看了一小會兒,然後就離開那窗子走回到牀邊,爬回到牀上去了。
重新蓋上被子,月色側着頭看着窗子的方向。那扇窗,依舊是大開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