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專心致志的撥着水珠,柔聲道:“有蘇叔叔他們在,我也只能是出醜罷了,既是出來玩,何必還要費腦子去做那些累人的活計,不若賞賞花曬曬太陽來的愜意。恪哥哥不也喜歡這船頭的風景麼。”
李恪忽然明白過來,阮清這是在照顧他的心情,有心出來陪他,便是頓生歡喜,直笑出一口雪白的大牙,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阮清一直覺得李恪生的好看,不同於京中那些崇尚膚色瑩白體態羸弱的美男子,李恪的好看在於他俊朗分明的五官,渾然健康的膚色,更兼有一身武人健碩英挺的氣度風儀,尤其笑起來的時候讓人覺得十分明淨,跟他在一起,總是心情很好,很輕鬆。
以前李恪的嗓音還因爲變聲期沙啞難聽,是個硬傷短板,但這幾年慢慢褪去了青澀,聲音也變得清朗如汩汩的流水,十分悅耳。整個人卻已是臻乎完美。
此時荷塘美色之上,清風拂面,陽光下那張發自真心的俊美笑臉便不覺令阮清晃了一下神,看的癡了。
阮清忽然喃喃道:“恪哥哥,你可是經常啃玉米棒子?”
李恪被問了個一頭霧水,這年頭誰還會大喇喇的啃玉米棒子,尤其京中富貴享樂風氣盛行,就連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不再像那些小鄉小縣的粗魯莽漢餓了便拎了棒槌下口。他父親常年在外打仗,年輕的時候奉命到一些荒野的山頭剿匪,倒是有過此類辛酸的經驗,但到了他這一輩,便是含着金湯匙生於京中,自不會短缺了衣食半點,阮清爲何有此一問?
阮清捂着嘴咯咯的笑了起來,“我是聽人說常啃玉米棒子的人牙口好,你的牙齒那麼白,可不就像是常啃玉米棒子的!”
李恪鬧了個大紅臉,但這話卻不是取笑他粗俗的意思,而是實實在在的誇讚,李恪又覺得這輩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長了一口能令阮清入眼的好牙,因此笑的更開了,恨不得將整副牙取下來送給阮清賞玩纔好。
舫中正在作畫的蘇輒忽然頓了筆,擡起頭朝船頭看了一眼。揹着光看不清楚船頭上兩人的表情,但那愉悅的氣氛卻是比筆端的徽墨還要濃郁,力透紙背般擋都擋不住的砸入了他的眼底。
遠遠望去,那一雙身影竟是恍若一對璧人,朦朧間好似婉轉嬌俏的小娘子同俊朗高大的情郎含情脈脈的眉目流轉,相依相偎。看的王爺心頭狠狠一抽,再無心畫那勞什子的相思鉅作,直接扔了筆大步跨了過去。
不同於還在撓耳抓腮的趙連祁,秦煜早已畫完擱筆,他畫的是一副楊柳依依圖,河岸青翠,曉風拂柳,一對鴛鴦在河中嬉戲,鴛鴦素來是情愛黏膩的寫照,便襯出了孤岸垂柳的孤寂淒涼,倒也頗有些繾綣相思之意。
再觀之柳懷素筆下的春水葬花圖,卻又多了一股子淡淡的哀愁感傷,流水潺潺,落紅飄搖,精湛柔潤的筆觸更顯出了女兒家不與人道的暗戀情懷,也是一副應景的佳作。
蘇綰銘畢竟年紀小,畫功略欠,畫了一副山林紙鳶圖,桃花盛開的山坡上,一條紅色的絲線拴在樹枝上,紙鳶高高的懸在晴空之下,竟也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情思在裡面。
而最令秦煜關注的卻是蘇輒的畫,所以當蘇輒丟下筆之後,秦煜立馬湊過去將蘇輒的畫捧了起來,這一眼噔時傻住。
偌大的白色宣紙上,無花無草,無流水無幽谷,只在留白甚寬的畫紙右下方畫了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小小的背影。
一身雪青色斗篷的纖瘦身影,微微仰着頭不知在看些什麼,而因半張臉被帽子遮住,只看得見一抹晶瑩俏立的鼻尖和鼻下一點深紅,並看不出面貌和男女,但就這身裝扮來看,絕不是這個時節應有的服飾,而似是寒冬之時。若說唯一與春搭邊的可能就是脣邊那一點深紅,細看就會發現那深紅是一瓣花瓣。
可是,秦煜疑惑的是那花瓣說是桃花倒也相宜,可桃花有那麼紅嗎?分明更像是梅花。
不過,雖然不切春的命題,單一個似是而非的人影也看不出什麼門道來,但細細品味琢磨之下,竟也叫他一雙犀利的眼睛看出那細膩的筆墨之間流淌出來的淡淡一抹相思之情。
孤立仰望的倩影,望的是什麼人,還是觸不到的距離?那畫龍點睛的一點深紅,在佳人脣畔,又不期然的似默默情意的迴應,竟是甚有些纏綿入骨的意味在其中。
只是那身影一看就是身量未足,而非亭亭大姑娘。
若是此時趙連祁擡一下頭,就會發現這畫中的玄妙。因早些年他到蘇輒房間的時候曾有幸見到過一副雪梅圖。淡黃色的畫卷上,青黑磚牆,皚皚白雪,一株枝椏斜橫的寒梅豔豔怒綻,鮮紅的花蕊如血,被雪覆蓋,星星點點的潑灑在枝頭,瑰美而又驚心。畫風清麗,筆觸簡約流暢,意境卻是縹緲生動,令人看去便如置身其間。
天地廣闊,風聲寂寂,唯漫天潔淨裡的紅霞燦燦,和圖卷下方清雋秀美的署名——阮清.康永十五年.冬。
那時正是蘇輒去往尤平巡視春耕水利,回到府中後收到的郡王的禮物。
若是將蘇輒的畫與當年的雪梅圖揉合在一起來看,便是一副耐人尋味的美人望歸圖。
不過趙連祁並沒有留意到此間貓膩,正絞盡腦汁的跟自己手中的紙筆對命呢。
而不知其間玄妙的煜小侯爺,對定王爺鬼斧神工的畫風感到既驚歎又百思不得其解,於是轉頭朝着畫者望去。
畫者突然扔了筆奔去船頭的舉動,也令秦煜十分心奇,要探出個究竟。就見衣袂飄舉的王爺全沒了往日的風輕雲淡優雅從容,大步跨上船梆子,冷喝一聲:“你們在做什麼!”
阮清正接過李恪摘下的一朵綻放的荷花,捧笑着同李恪說着前些日子太子表哥被吳閣老訓斥的趣事,冷不防被這驚雷般的一嗓子嚇了一跳,手中的荷花啪的一下掉入湖中,人也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正絆在了船梆子上,朝後仰去。
李恪驟然色變,連忙跳起伸手一把撈住了阮清的腰,快速旋身退離船頭。
然,這時王爺也在那一吼之後,見自己將那素來膽小柔弱的小兒嚇的朝湖中跌去,反省失態之餘又驚心不已眼疾手快的奔上前去拉人,總歸是站的遠了些,不及李恪近水樓臺動作迅速,這邊剛剛奔上船頭,手還沒抓到小兒的半角衣袖,就被跌入李恪懷裡慌亂中掙扎的小兒手臂結結實實的掄在臉上。
只聽噗通一聲,風光霽月的王爺臉上捱了一巴掌,驚異之下來不及反應便腳下不穩被掄下了船,來了個沒頂之災。
這可真是人在船頭走,禍從天上來。一定程度上這個禍事還是王爺自己一手造成。
秦煜一直追隨着王爺的身影,立意要瞧出個所以然來,沒想到一眨眼王爺憑空不見了。
秦煜傻了片刻,這才突然想到什麼,再顧不上那副創意刁鑽的鉅作,連聲高呼:“遠之他不會水!”
這一嗓子頓時將忙於作畫的衆人驚醒,還有些沉溺畫中意境無法自拔,不明白秦煜突然爆人短板是個什麼緣由,當紛紛轉頭去尋找被爆短板的王爺時才發現船上哪裡還有王爺的身影?
衆人怔忡思索了一會兒,這才恍然不會水的王爺約是掉進了水裡!
一時間偌大的畫舫之上猶如炸了鍋,鞋底踩得船梆子咚咚作響,人呼啦啦的齊聚船頭。
阮清好不容易從險些落水的驚嚇中回過神來,靠在李恪懷裡聽到這一聲,再看剛剛還大顯神威對自己怒吼的王爺不見蹤影,尚有些發白的小臉刷的一下白的幾乎透明瞭。
湖面上似乎從方纔那噗通一聲之後就歸於平靜,只有幾枝被砸斷的荷葉悽慘慘貼在湖面上,全看不出王爺征戰沙場威風凜凜的身影。所幸王爺雖是個旱鴨子,在場的還有趙連祁是個通水性的,辨明光景之後立馬縱身躍入水中。
過了一會兒,趙連祁渾身是水的拖着已經昏迷的王爺浮出了水面,被人合力拉上了畫舫。
王爺猶如落湯雞一般死氣奄奄的攤在船板上,貼了半片荷葉的俊臉一半臉上煞白,一半臉上明顯一個微紅的巴掌印,被趙連祁一陣按壓,吐出了好幾口綠油油的湖水。這下子除了那個巴掌印,倒是整個人都綠了個徹底。
“遠之在水底被枝蔓勾住,怕是喝了不少水,先把船靠岸,找個大夫給他看看吧。”趙連祁按完一通,覺得腹中的積水都清的差不多了,卻仍不見蘇輒醒來,這才急急對秦煜道。
秦煜也是一頭的懵,飛快的扇着那柄彰顯風流的摺扇命令人迴轉岸邊。
柳懷素在一旁滿臉焦急的痛色,自知幫不上忙,隻手腳無措的攬着同樣嚇傻的蘇綰銘。
李恪還好,見阮清沒事便鬆了口氣,倒沒去在意喝了幾口水的王爺,反正死不了,再多喝幾口也無妨,誰叫他突然跳出來差點嚇得阮清落水呢。這下自食苦果,實乃活該。
罪魁禍首緊張的抓着李恪的袖子,眼淚都快掉出來了。蒼天作證,他是無心的,驚嚇之下本能反應沒想瘦弱的自己竟會將健碩如斯的王爺掄下船去,不曉得王爺醒來會不會再氣的昏死過去?
畢竟這麼狼狽……
剛剛他分明看見王爺的睫毛動了一下,不是醒不來,而是覺得丟臉不願醒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