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假山,果然如白雀所說是一個偌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寬大的湖面上,芙蕖已經凋零枯萎,乾枯的枝蔓懨懨的搭在湖邊岩石上,在這個季節看去甚是淒涼蕭索。
那湛青色的身影此刻正抱臂依靠在假山背面,對着湖面發呆。大概是因家族世代與玉石打交道,沾染了玉石的靈氣,此人雖不算五官絕美,卻自有一股子純淨溫潤的氣韻,令人一眼望去心曠神怡。
阮清正思索着該如何上前打招呼,繼而水到渠成的將話題引到玉石生意上,身後的白雀卻已搶先開了口,衝那玉般的人影高喊:“你若是想不開千萬別在我家尋死,趕緊回自個兒家去!我爹請你們來是參加宴會的,可不是給你辦喪事的。”
阮清腳下一個踉蹌。真想一把拎起白雀這個奇葩丟進湖裡淹死拉倒。
這叫不叫交友不慎?
難怪王爺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少和白雀說話,原是怕被她拉低了智商麼……
那邊王遠剛剛對着蕭索的湖面生出幾分愁緒,張嘴低吟了一句“枯木寒鴉冷清秋……”下句還在嗓子眼裡,乍然間就被這神來一吼卡了回去,神色不虞的轉目看來。
先是看了出聲大叫的白雀一眼,從那一身紅衣裝扮和方纔的話語裡認出了白雀的身份,再看向旁邊一身素雅青衣,大眼明媚而略帶苦澀無奈的少女,微微一怔。
白雀見王遠不答話,反盯着阮清出神,頓時來了火氣,上前一步將阮清擋在身後,毫不客氣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剛剛說你呢,你不在席上飲酒,偷偷跑到這裡來作甚?”
阮清連忙拉了白雀一把,遠遠的朝王遠投去一個抱歉的眼色,對白雀低聲道:“你別胡亂叫喊,王公子不過是見這處景緻清幽,興起來此吟詩罷了。”
“吟詩?他吟的什麼詩?”白雀狐疑的瞥了王遠一眼,剛纔她確實看見王遠嘴脣動了動,卻並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還當是在說什麼遺言。此時聽阮清這麼一說,忽然也意識到自己可能誤會了,好在她臉皮素來比別人厚,也不覺得丟臉,倒是理直氣壯的瞪着王遠問:“你真的不是要尋死?”
王遠修長的眉皺了一下,“在下倒是有何想不開,要尋死膩活?還是將軍府的風水較別處更加獨特,足夠引人尋死?”
白雀被倒噎了一把,氣鼓了嘴道:“那你剛纔在嘟噥什麼?吟的什麼詩?”
王遠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溫潤,“在下剛剛確實一時興起想要吟詩一首,奈何被白小姐突然打斷,全沒了詩興。”說着朝阮清看去,謙遜的施了一禮,若有深意道:“這位姑娘倒是耳力甚好,如若不介意可否代我補全後面的句子,以瞭解在下心中的遺憾?”
阮清微微頷首,算是回了禮。誰叫她過往十幾年一直作爲高高在上的郡王活着,多是他受別人的禮,要她行禮的人還真不多,通常略點頭示意便可,如何懂得女兒家那一套屈膝彎身之禮。見到王遠眼中露出詫異之色,也沒多想,從白雀身後走出來,從容笑道:“王公子不嫌棄,那我就斗膽獻醜一試,若是對的不好,還望王公子不要見笑。”
王遠直覺眼前的少女氣質談吐不凡,雖然西北女子多爽朗開放,諸如白雀一類不乏少見,可像這位淡雅從容,妙目流轉間又隱隱自帶尊貴威重之勢的卻不多見。便是直起身子,遙遙擡手一讓,“哪裡哪裡,在下洗耳恭聽。”
阮清想到此行的目的,又不動聲色的打量了王遠一眼,轉目朝深綠的湖上看去,清泠出聲,“枯木寒鴉冷清秋,月半彎,霜滿院,一壺濁酒伴涼愁。”
一陣微風吹過,捲起假山上的一片枯黃樹葉,阮清張開手心接住,淡淡一瞥,繼續吟道,“誰道冬來幾多白,水隴紗,琉璃盞,一捧清水一杯相思,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王遠有一瞬呆住,片刻怔忪後彎身欽佩的一揖,“姑娘才情滿溢,心思玲瓏,在下自嘆弗如!”
阮清微微一笑,“不過是班門弄斧罷了。方纔我見王公子似乎對手中之物分外珍重,方纔肆意揣測,還望王公子不要介懷。”
王遠被說中心事,一時窘然,忙將手中的玉墜收起,神情略有些訕訕的看了阮清一眼,苦笑道:“姑娘慧眼,不瞞姑娘,在下卻是有些煩心之事,倒是讓姑娘見笑了。”
白雀覺得自己好像被忽視了,不過阮清剛剛信口拈來的一首詩卻是意境絕妙,她聽了都不覺心思飄忽,有些莫名傷感。難得開竅的望向王遠,問:“你莫不是失戀了?”
阮清扶額,默默的遞了白雀一個眼色。白雀毫無所覺,直直的盯着王遠等待回答。她記得前些時候聽她爹提起過,好像王家有意與楊家結親,若是真的如此,那王遠要娶的可不就是楊婷萱那個丫頭?
便是脫口道:“難道楊婷萱嫌棄你是商賈出身,不願嫁你?”
阮清目瞪口呆的張大眼,她還是才知道有這麼一茬。王遠要娶楊婷萱?
怎麼看王遠也不是那種貪圖權勢,好高騖遠的俗人,怎麼會看上楊婷萱那種膚淺跋扈的千金小姐?再看王遠聽了白雀的問話之後,臉上的苦笑更深了幾分,還有些許微不可查的厭惡鄙夷,便知道白雀猜錯了方向。
怕不是楊婷萱不願嫁,而是王遠不想娶罷。
那麼,那玉墜的主人應該是另有其人了。
阮清雖然在自己的問題上偶爾犯迷糊,但看待他人的事情的可謂十分通透。當下瞪了白雀一眼,瞪得白雀不知所以,倒也識趣的沒有再語出驚人。然後輕聲笑道:“世間事自來多變,更有一言好事多磨,只要有心,堅持如一,相信王公子必定可以心想事成,倒是不必時時感傷愁嘆。若是換做我,與其這般虛耗光陰,黯然神傷,不若竭盡所能去爭取一番。”
話雖如此,畢竟對方還是金陵首府的府尹,是朝廷命官,他們王家即便貴爲皇家玉器供奉,在西北還是要低人一等。便是落寞的搖頭,“姑娘的心意是好,但我們王家雖然家財萬貫,也繞不過一個商賈出身,只要楊府尹不鬆口,在下區區一個王家子弟又能如何?”
聽這意思,是楊謙要結這門子親事。阮清隨即想到了楊婷萱,囂張跋扈,自恃清高,應該在家裡十分受寵,便問了一句,“不知王公子與楊小姐先前可曾見過面?”
王遠搖了搖頭,別說沒見過楊婷萱,便是楊府尹也是不曾見過。但雖未見過,卻對楊婷萱的惡行惡跡有所耳聞。
阮清笑了起來,上前一步,低聲道:“若是王公子願意信我,我倒是有個法子幫你解除這門婚約。”
王遠眼睛一亮,“若是姑娘願意幫助在下,在下必定感念於心,將來定當厚報。”
阮清裝模作樣的擺了擺手,“厚報就不必了,我只是看不慣有情人不得眷屬罷了。”說着毫無顧忌的上下劃拉了王遠一番,直盯着王遠那般從容淡薄的人都有些受不住了,方狡黠的一笑,道:“王公子果然如傳言中所說清俊不凡,年輕有爲,也難怪會被人惦記上。好在也只是傳言,傳言嘛總是三分真七分假,據我所知楊家小姐是個十分膚淺重色之人,若是讓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不過是渾身酸臭的無顏男子,想來心裡不會太好受。楊府尹對她這個女兒事事順從,你說如果楊小姐自己吵着不嫁的話,楊府尹會怎麼做?”
聽到這裡,王遠已經完全明白了阮清的意思,眼中清愁一掃而光,閃出熠熠的光彩,顯然已經心生一計。當即雙手作揖,對阮清又是深深一拜,“多謝姑娘提點,姑娘大恩,王遠無以爲報,還請姑娘告知名姓,待日後有所需要,王遠必定全力相助!”
阮清不動聲色的舒了口氣,面不改色道:“王公子客氣了。我姓霍,與王公子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很樂意與王公子交個朋友,至於回報,倒是不必了。”
王遠聽到那個霍字的時候,禁不住愣了一下,有一瞬懷疑對方是否刻意出手相幫其實另有目的,不過聽了後面那句,便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過是霍家的一個姑娘罷了,雖然聰慧玲瓏,卻也不至於替自家人出來拉生意。
就連他們家,女孩子也是養在深閨裡,斷不允許沾手生意上的事。
但身爲一個姑娘家如此稀鬆平常的對一個男子說一見如故,甚是投緣,還真是夠大膽開放的……
思及此,王遠又看了旁邊的白雀一眼,心道,果然能與白小姐這等行事不羈的可以做朋友的,都不一般。
阮清深知點到爲止,再說多了難免會引起王遠懷疑,還需得循序漸進纔是,便是稱還要去賞楓,就不打擾王公子了,然後招呼上白雀準備離開。
卻是剛擡起腳,忽然聽到身後有人驚喜而又有些不確定的喊了一聲,“阿阮?”
阮清對這個聲音自是再熟悉不過,心中一喜,連忙轉頭看去,頭轉到一半纔想起自己如今換了一身女裝,連忙又要裝作沒聽見回身要逃,心裡同時納悶,李恪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是應該在宮中當差嗎?
難道是幻覺?
還是……
可不等她轉過身,就被一隻手拉住,被迫對上了那張熟悉而又微黑的俊臉。
果然是李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