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蔣百里本是一個高傲之人,聽得袁肅這樣的盛讚,心中自然感到很高興。他也很清楚袁肅與其他袁氏子弟大有不同,可謂是袁氏一族當中除了袁世凱之外唯一一個能夠掌軍的人才,不僅能掌軍,還能提供與軍事改革方案相同的建議,可見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人。
他在北京的朋友不多,除了蔡鍔之外幾乎沒有多少人能真正談得來。如今他卻覺得袁肅身爲袁氏子弟當中的佼佼者,同樣心懷着對國防事業改革的理想,當真是能夠值得稱道的人,也是能夠值得深交的人。
當即,他笑着說道:“袁公子千萬不要這麼說,無非是做自己本份之事罷了。更何況,即便我沉迷於軍心,只可惜如今也只能當作是消遣遐邇之舉,全然是沒有用武之地啊。”
袁肅立刻說道:“蔣兄千萬不要這麼說。說實在的,我對國府中央的一些官僚作派同樣十分不滿,但即便如此,我也絕不會輕易言棄。常言道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而軍人的性格更應該是堅韌不拔。哪怕再有困難險阻,我們軍人也應該咬緊牙關。用堅韌不拔的毅力來捍衛軍人的天職。”
蔣百里深思了一番袁肅的這番話,心中已經可以領悟到袁肅的意思,他表示贊同的點了點頭,感慨萬千的說道:“袁公子年紀輕輕,有這樣的感慨和決心,實在是讓人佩服。”
袁肅繼續說道:“我深知國府當中頑固勢力猶如郭嘉毒瘤,可偏偏這個時候貿然切除毒瘤,勢必會引發內臟出血,反而傷及自身元氣。所以在對付毒瘤之際,更應該審時度勢,可採取懷柔之手段先緩清周遭之毒血,削其痼疾,然則在慢慢對症下藥。”
蔣百里聽得袁肅這番比喻,不由正色起來,深以爲然的說道:“看來,袁公子似乎早有周全的打算?”
袁肅不疾不徐的說道:“我並非有什麼周全的打算,只是我個人一番淺薄的認爲罷了。既然在國府這邊無法施展拳腳,何不調換到周遭的地方去嘗試一下。遠離政治中心,以地方軍務的局部改革,來一步一步的推進全局改革。雖然這麼做很費時很費力,而且一點一點的來推進,一點一點的來改革,未必能真正起到凝聚軍權的作用。但坦白的說,能做到局部的改進,總比一點改進都沒有要強。”
蔣百里問道:“你的意思是做一點總比一點都不做要好,對嗎?”
袁肅點了點頭,說道:“正是這個意思。”
蔣百里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分無奈的說道:“如今國家南北不和,看似一統,實則難以各省擁兵自重者比比皆是。此次軍事改革之目的,就是爲了消弱地方擁權過重,促進中央國府加強軍權的管制。倘若按照袁公子所言,加強局部的改革,弄不好反而會導致局部軍權越來越強,到頭來根本不利於中央集權。”
袁肅說道:“蔣兄此言差矣,軍事改革的目的既然是爲了加強中央集權,那在局部先推行軍事改革,就是爲了消除該局部擁兵自重的成份。無非是推行的過程緩慢了,推行的區域縮小了,但終歸是消除了該局部的不利一面。難道不是嗎?”
蔣百里微微怔了怔,他知道袁肅這番話是有道理的,但是自己心中同樣也很清楚,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紙上談兵那麼簡單,有時候預想是好的,然而真正的結果卻是出人意料的。就好比袁肅所提出的觀念,從字面道理上是無從反駁,可一旦局部改革使得地區軍事力量得以擴大,根本不可能像預計那樣消除該局部擁兵自重的影響。
只是即便他心裡清楚,無奈的是一時半會根本無法從字面上反駁。
袁肅當然是故意這麼說,他的目的就是要把蔣百里這樣的人從中央吸取到地方上去,尤其是自己的麾下。反正既然中央政府頑固派勢力強大,這些人才留在中央也是毫無用武之地,還不如到地方上好好施展一番拳腳。
不等蔣百里繼續開口反駁,袁肅又用一種語重心長兼開誠佈公的口吻說道:“蔣兄,此時中央國府的局面就仿若戊戌變法之際,維新人士苦求變法救國,蔣兄與蔡將軍同樣是苦心希望推行軍事改革,以求儘快促進中央集權、國家一統。然則歷史驗證,但凡頑固的舊派勢力過於嚴重時,一味心思硬碰硬是不會有好結果。相反在這個時候更應該退而求其次,懂得保全實力並積蓄實力。只要等到我們這些新派人士的實力壯大起來,到時候再來推行改革,那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
蔣百里陷入沉思,一時間沒有說話。他打心底覺得袁肅所說的話都是有大道理蘊含在其中,可同時又覺得袁肅這個人並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麼有大智慧。與其說是智慧,還不如說是一種狡辯和投機。可不管怎麼說,袁肅所推崇的方向依然是有可行之處。
停頓了一陣之後,袁肅繼續說道:“如今在北洋內部當中能找到志同道合者並不多,這也是爲什麼有那麼多反對勢力存在的原因。誠實的說,我袁肅是非常支持此次軍事改革,甚至我也相信大總統同樣是認爲有此次軍事改革之必要。可是壞就壞在那些老派官僚的思想上面。這些老派能夠衆口一聲,而我們卻呼聲稀薄;老派能上下一致,而我們一遇到阻礙就分崩離析。如果我們真要完成改革的理想,那現在就應該團結起來,建立一個屬於我們新派思想的團體,在一步一步積蓄實力,然後向那些頑固派發起反擊。”
說到最後時,他的語氣有幾分忍不住的激動。
雖然蔣百里覺得袁肅的話有些跑題,但對於袁肅提出另外一個思路——“建立新派團體”——卻感到眼前一亮。豈不說經過二次革命之後,政黨政治的概念得到了一定推廣,只說古往今來在廟堂之上的官僚政客們,無一不是靠拉幫結派來鞏固和擴大其政治利益。
如今儘管只是一次軍事改革,但軍事界同樣需要拉幫結派、互立陣營,不僅是爲了團結力量,更是因爲對政治訴求的需要。
“你的話不無道理,不過我認爲這件事還是應該從長計議。”蔣百里意味深遠的說道。
“這是自然。我聽說過蔣兄兩年前剛上任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之際,曾在全員訓話之時忽然開槍自戕。請恕我冒昧,我並非故意提及此事,但是我不得不說,開槍自戕者勢必要有極大的勇氣,而蔣兄有這樣的氣魄,足以證明蔣兄與衆不同。至於開槍自戕一事的原因,不管真實爲何,我相信都是一種發自肺腑的決心。”袁肅鄭重其事的說道。
“那次之事……有許多難言之隱,但袁公子你所說的肺腑之決心確有此事。我輩若不能驚天動地幹一番事爲國爲民的事業,實在是愧對天地。”蔣百里苦笑了一陣,然後語氣十分緩慢的說道。
“既如此,我希望改日能與蔣兄你詳細談論之前所說的事情。與其孤軍奮戰,不如結盟共努力。國家民族之事非一人之事,你我匹夫都當極力承擔。”袁肅底氣十足的說道。
“與君共勉。”蔣百里同樣懷着一腔熱血的說道。
之後,袁肅與蔣百里又來到蔡鍔這邊,然而蔡鍔着實是醉的不行。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趁着蔡鍔酒興之際,陪着其繼續喝了幾杯。一直到宴席快要結束之際,蔣百里提出先送蔡鍔回去休息,於是袁肅與蔣百里一起攙扶着蔡鍔往外走。
送蔡鍔回到居所,袁肅跟着蔣百里往外走,二人沒有乘坐馬車,就是步行着前往北海。
一路上,二人繼續討論了一些關於積蓄實力、局部改革方面的話題,袁肅很合時宜的提出了建立北洋少壯派軍政力量,可以先以一個俱樂部做爲表面的掩護,然後廣泛吸納北洋軍中年輕有爲並且具備積極革新精神的軍官。像保定陸軍軍官學校、陸軍大學、北京武備學堂等等,都可以成爲少壯派傳播思想的匯聚地。
蔣百里聽着袁肅介紹的概括思路,愈發覺得很有興趣。事實上他與蔡鍔一樣,認爲中國要想統一勢必需要一個強大的軍事、政治勢力,與其寄希望於那些理想主義的“革命黨”,還不如支持北洋政府來完成國家統一的願望,然後再一點一點從北洋內部推行改革,讓北洋向制度化、法制化的方向過度。
北洋集團畢竟是經過這麼多年發展的團體,有足夠的實力和國際外交地位,如今又是正大光明的法統政府。他並不是看不起革命勢力,也不是污衊、詆譭革命精神,只是孫中山一派根基實在太淺,依靠這些人來完成國家統一,只怕要消耗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中國是等不起這麼久的。
雖然對北洋核心團體感到失望,但這原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不能因爲在中央政府這裡受挫就徹底止步不前,袁肅所說的軍人是要有堅韌不拔的毅力,那麼更不應該輕易說放棄。而袁肅又提出從局部開始推進改革,一邊改革,一邊積蓄實力,漸漸吸收、融入和發展爲北洋少壯派的團體,不得不承認,這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他知道袁肅的核心思路,就是用新鮮的血液融入北洋團體,沖淡那些陳舊腐敗的血液,從而由內而外的建立全新的北洋政權。
不過因爲時間過短,二人只談了一些大概,但彼此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致。
臨行告別時,蔣百里表示會在正月閒暇之餘專程約袁肅繼續探討這些事,只要大的框架確定下來,隨時都能展開細節上的討論。袁肅很是熱忱的答應下來,並說即便蔣百里不來找自己,自己也會抽空前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