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些天就是那顏的大壽,寨子裡住着從各處而來的族民,到了晚上這羣人便聚在一起,烤羊喝酒,載歌載舞以這種方式表達部落間的友誼。
巴桑帶着象徵巫醫身份的骨杖,另一隻手提着裝有蠍子的藥酒,剛剛有人傳來了口信說那顏召見。
護衛沒有出聲稟報,巴桑走近那頂掛着豹尾的帳篷,裡面亮着微光,靜悄悄的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任何動靜。
“是巴桑吧?怎麼不進來?”帳內傳來低沉的聲音。
“以爲那顏在想事情,擔心驚擾。”巴桑掀開布簾,朝裡面掃了一眼。
戈爾瑟是真的老了,頭髮多半已經花白,坐在長椅上一手按着額頭,眯着眼睛,臉上滿是皺紋顯得整張臉冷硬而滄桑。
“深夜叫你來,只是突然想到你,我們相識也有些年頭了吧。”
“記得我剛到河汐的時候,你還是個健壯的小夥子。”
“那時候我已經三十七歲了,小夥子……”戈爾瑟啞然失笑,“只過了二十年就變得人老無用了嗎?”
“歲月催人,都是沒辦法的事兒。”巴桑把藥酒放在地上,“這是今年爲那顏準備的壽禮,精心調製的藥酒可以去火、補身。”
“勞你費心了。可惜你沒有兒女,也沒有徒弟,我正在想若是把那顏的位置讓給我的兒子,等我們都死了,大部落沒有巫醫可不行。”
南陸的族民信仰天神,近幾年常有大災,部分地區連年乾旱少雨,或是冬日大雪漫山,巫醫算作是傳達意志給天神的人,就像是北陸參拜的神佛、畫像保佑四季平安。
“巫醫很多都住在大山裡,不願跑到草原上來。這裡常年都有爭鬥,不如山林裡的生活愜意。”
“那你爲什麼會跑來?”
“巫醫的生活好比苦行,常年與毒蟲蛇蠍打交道,師父死後受不了窮才跑出來。其實巫醫不願跑到草原上來,是不想被用於戰場作爲殺人的工具。”
巴桑語調平靜,“這是入行前師父告誡的話,也算作是巫醫的規矩。他們是用毒的能手,長於救人也善於殺人。”
“都說部落中擁有巫醫、巫母和鬼祭便可以成爲整個草原上的霸主。”戈爾瑟嘴角扯出一絲嘲弄的笑,“不知道傳言是誰編造的,圖霸要搭上無數人的性命,單靠幾個人能有什麼用處。”
“鬼祭——號稱有預知吉兆的能力,善於探測星辰、占卦預言,我曾聽北陸商客說過這種人也被叫做星匠師。”
“都是些騙人的伎倆,草原上的男兒比的是膽和刀。”戈爾瑟招招手示意他走得近些。
“也只有你知道我的病疾,實話告訴我吧,還能再活幾年?”
巴桑神情顯得格外嚴肅,其實他知道那顏找他來是爲了
什麼,專門調製的藥酒也是爲了治病。兩年前那顏就患上了一種叫‘溼心症’的怪病,病發時會大量的流汗像是整個人泡在水缸裡,呼吸會變得不暢伴着劇烈的頭痛,隨時都有猝死的危險,這種病並不多見,算是緩死的病無藥可救。
“你怎麼不說話?”戈爾瑟看着巫醫枯皺的臉,“難道連入冬都挺不過去了?”
“那顏最近病發的次數可有變少?也不像先前那樣劇烈只是輕微的頭疼、偶爾會出現短暫的失明?”
“正如你說的,這兒是好還是壞?”
“那顏還是早作打算吧。”
兩人對望一眼各自沉默,打算二字的含義淺顯易懂——是勸告他快些選出繼承人。
“那顏最多隻有兩年的活頭,溼心症晚期會導致人先後失明、失聰,可能連手腳都會僵化不能走動,染上這種病的機率很小,沒想到……”
“那就是說我會變成廢人了?”戈爾瑟冷笑,“想用這種窩囊的死法玷污我一生的榮耀,想都別想!”
戈爾瑟離座而起,踏出幾步抓起了木架上的長刀,他眯起眼睛凝視着冷寒的刀弧,“其實這柄刀我是留給自己的。”
巴桑在一旁默不作聲,難掩臉上的難過。
“你也是看着我的孩子們慢慢長大的,你說那顏之位誰更適合?”
巴桑聽得出話裡的認真,這不是平日的閒談而是關於整個河汐部落的未來。沒想到如此重大的決定他竟然會問一個局外人,這件事更應該找卓絡商量。
“長子幹莫罕勇猛過人,又深得貴族們的支持是再適合不過的人選。”
“你真的這樣認爲?”戈爾瑟看着他問。
“他會給部落帶來安定,不過也可能引來禍亂。”
“怎麼說?”
“他生性好強,遇事從不忍讓,如今是帶着千人隊的頭目衝鋒總在前頭,若是成爲那顏手下跟着上萬人,辦事如此草率怕是活不長久,很可能和周邊的部落結仇。”
“說得好。”戈爾瑟點點頭,“那查克蘇呢?”
“他的性子較爲沉穩,辦事考慮再三,河汐部落日後的繁榮不太可能至少安定得以保障。”巴桑想了想又說,“達倫是個溫順的孩子,不爭不搶對貴族或是平民都很寬仁,可惜自幼體弱……”
“那我的小兒女呢?”
巴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這樣問是把格日樂考慮在繼承人的行列中還是隨口的一句詢問。
“她年齡還小,又是個女孩,草原上百年來都沒有女人做那顏。”
“可她不比三位哥哥差,不管是騎射還是拼刀。”戈爾瑟回了一句。
“那顏的意思是……”巴桑像是傻了,抓了抓光禿的腦門。
“隨便
說說。”戈爾瑟把刀刃放回架子上,來回踱了幾步,“可惜她不是個男兒。”
“那顏心裡可有主意了?”巴桑猶豫着問。
“是有的。現在還不能說,容我再想一想。”
巴桑看他坐回到皮椅上,略低着頭陷入了沉思,便沒有再作聲退到了帳外,擡頭掃了一眼天色,月亮正破雲而出,彎曲如鉤。
隨着壽日一天天接近,部落裡的族民拿出了過冬貯備的美酒招待陸續趕來的獻貢隊伍,單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就有幾百,更不要說賀禮更是堆積如山。畢竟一年也只有一次又趕上那顏的大壽,部分的禮品其實是獻給那顏的三位兒子,不管是北陸的名刀還是貌美的女人,小部落的頭領們絞盡腦計來討好河汐草原上未來的主人。
巴桑在帳外生起了一堆火,太陽已經落山,天很快會黑下來。他支好了木架,掛了一個鐵桶,巫醫平日來會用毒蟲煉藥最後配製成藥水裝在小瓶中,他配製而成的藥水多達百種卻很少使用,族人們只是把他的所作所爲看作是一種嗜好。
“搞不懂你做這些是爲了打發時間還是別有用途。”身後有人低語,腳步聲輕緩有力。
“都是用於解毒,解各種殺人的毒。”巴桑望着遠處,隱隱能聽到有跑馬聲伴着歡歌笑語。
“除了你,部落裡還有誰會下毒?”卓絡走近坐在他一側,“巫醫善於製作藥水,其實是爲了自身安全常年東奔西走,難免不被毒物咬上一口。可這裡是草原,殺人的都是男人手裡的刀,你的這些寶貝怕是派不上用場嘍。”
“我是擔心以後。”巴桑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卓絡打趣的笑臉凝固住,“擔心什麼?”
“只是想起了師父的話,巫醫越來越忍受不了孤獨和貧窮,難免不會被人利用。一旦我死了部落中沒有新的巫醫,留下這些藥劑多少會起到些作用。”
“你是說不久的將來巫醫會走向戰場?”
“在野心勃勃的那顏手上,巫醫的用處很廣,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性。”巴桑望着風中晃動的火焰,“只是我老了,年輕人怎麼會甘願一輩子都這樣過?苦苦追尋半生也不知是爲了什麼,師父說幾百年前巫醫的存在只是爲了剋制巫母。”
“這世間最善於用毒的兩類人,你應該也聽過邪力是草原上最強大的武器,那時候的武士只是螻蟻。巫醫或許本來就是屬於戰場的,只是時代促使他們銷聲匿跡,但絕對不會是永久。”
“怎麼突然說起這些?”卓絡沉默了一會說,“聽起來像是要變天,草原上的部落每年都在打仗,不過都很短暫。”
“這是老師死前的預言,其實我一直沒對別人提起過——”巴桑眼睛亮了一下,“他不單單是個巫醫,還是個鬼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