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寶應二年(公元763年),暮春三月,長安。
安史之亂已平息了,但是長安城的修復工作還遠未結束。暴劫之後的破敗之象仍未安全改觀,時不時還可見到一處處的殘垣斷壁。這不,南門城廂里正有一羣役夫在修繕內城牆。那羣役夫約莫有百十多號,年紀高的怎麼也有五六十了吧,而年紀小的也不過只有十四五而已。役夫們高矮胖廋更是參差不齊,他們統是光着腳穿着草鞋,身着破舊單衣,時不時用手去揩臉上的汗水,卻在臉上有新添了一道泥水印。此時,眼看夕陽銜山,已是暮靄沉沉了,軍吏便吆喝着讓一衆人等快些幹完今天的活好收工。於是那本已了無生氣的工人們便將身上的最後一點勁都使了出來,不管是壯一些的,還是瘦小羸弱的,都忽然像是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似的加快了節奏。忽然之間,連軍吏帶役夫又都停了下來,一起扭臉向着城廂的斜對面望了過去。
在城廂的斜對面路旁一棵歪脖柳樹下,稀稀拉拉地圍攏了一羣人,而從這羣人叢中傳出了一陣陣的唱曲之聲。那曲聲聽來頗爲婉轉,令人心動。
正在唱曲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少女。老漢鬚髮斑白,滿臉風霜,輕擊手中的檀板與身旁的少女唱和。那少女看上去正直妙齡,穿着一身粗布衣裙,懷抱琵琶,嗓音未脫稚氣,確是很甜美。
一曲唱罷,圍着的人羣便稀稀拉拉鼓起掌來。老漢便向大夥作揖,道:“老漢姓黃,從前曾是宮中的樂師,各位朋友如覺得我父女倆唱的還能入耳,就賞幾個小錢,在下在此先謝過各位了。”說罷又向四周深深幾揖。
圍觀的人中便有幾個走過去,將一枚兩枚的銅錢拋到了兩人前面的地上。這時,觀者之中有人說道:“你既曾是宮中的樂師,可會唱那宮中的曲嗎?”這話一出,當即有人起鬨,這人羣中便七嘴八舌地嚷起來:“對呀,你唱唱那宮裡的曲子給我們聽聽。”
老漢聽大夥這樣說,便拱手道:“那老漢就獻醜了,給各位朋友唱一首《涼州》曲吧。”說罷便敲起手中的檀板,而那少女也撥動琵琶,婉轉歌喉唱了起來。只聽那曲調蒼涼哀婉,歌聲時而清越,時而低迴,不消多一會兒,周圍的一干人便都已聽的如癡如醉,完全忘我了。
那個軍吏似也聽的入神了,呆愣愣咧着一張大嘴,完全忘了再去催逼那些役夫幹活。那羣役夫也一個個呆立着,宛如一羣雕塑似的,聆聽着有些稀罕的美妙歌聲。
有一個五十歲開外的老工人聽着聽着,忽然臉上微微抽動了幾下,隨即嘟噥道:“是的,沒錯,跟我過去聽過的一摸一樣。”
就中有一個年輕的工人聽到他的話,便扭頭問道:“老王,你在說什麼呢?這可是宮裡的曲子,你幾時進宮了?還說聽過。”
叫做老王的工人依然目不斜視地注視着父女倆,卻忽然提高了聲音,說道:“後生啊,我到宮裡幹活的時候,恐怕你還沒投胎呢吧。記得那個時候,我曾被徵召在驪山的華清宮裡幹活。那時正好是三四月間,也是現在這個時節,華清宮裡的牡丹開的可真是好啊,到處都是一叢叢黃的、紅的、白的,顏色各異,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整日價都快被那香氣薰迷糊了。”
聽到這裡,年輕工人便打趣他道:“你不會說你見過貴妃娘娘吧?”
老王有些不屑,道:“我當然見過了。那時我修造假山,曾經見過的,只不過離得遠些,看得不真,只看到個人影兒。”
年輕工人道:“誰知道你看見的是不是貴妃娘娘,你都說你看得不真了。”
老王卻很嘴硬,道:“我相信我看到的一定是。而且,我不但聽過這個曲子,我還聽過《霓裳羽衣》曲呢。”
老王提高嗓音說話,本意似有炫耀之意。不過,那圍觀的人羣中有上了年紀的人,聽到那些話,在聽着這涼州曲,不禁觸動了心中的痛處,想起開元天寶年間,太平時節,家道殷實,生活富足,而如今歷經戰亂,卻落得個妻離子散,家業破敗,生活困苦,禁不住潸然淚下。而這種情緒似有傳染性一般,頓時在人羣中擴散開來,一會兒便聽的啜泣之聲四起,人們紛紛提起衣袖揩起淚來。
夕陽的殘照裡,南門城廂的這些人們似乎也給塗抹上了一層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