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和他的兄弟們又隨着父親李旦住進了宮裡。不過他一點也不高興,因爲自從那個恐怖的夜晚之後,他已經有好多天都沒見到母親了。他曾數次就此事追問李旦。李旦深知李隆基尚在年幼,有些話是不能跟他說的,萬一童言無忌說漏了,禍事可又要臨頭了。他只得說他的母親犯了不可饒恕的重罪,所以被處死了。
李隆基接受不了這樣的回答,但李旦卻不容他再追問了,並臉帶怒容對他說從此以後休要再提此事。李隆基從父親的臉上似乎也讀到了什麼難以言表的痛苦,於是便不再追問了。
爲了補償李隆基過早的失去母愛,李旦特意向武則天申請把竇氏的妹妹接進宮裡來帶着李隆基。這樣的請求原不算過分,更何況武則天還是很喜歡這個孫子的,於是便答應了。沒過幾天,竇氏的妹妹就被接進了宮裡。
李隆基管她叫竇姨。對這位三王子,竇姨自然是不敢怠慢了,時時處處細心地呵護。時間久了,兩人儼然已如母子相仿。李隆基的臉上也漸漸地浮起了笑容。
竇姨在家之時,對琴棋書畫多有習學。閒時她也經常撫上一曲,每當此時,李隆基便會很乖的在一旁聆聽。時間一久,竟對音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過,竇姨對於音律也只是粗知,引領他入門雖然沒什麼問題,但要想登堂入室便難了。李隆基悟性很高,一學就會,一點就透,沒多久,竇姨便已教無可教了。
有一天黃昏,李隆基唸完書之後,硬拽着竇姨出來到外面玩耍。沒奈何,竇姨只得跟着他出來。她拉着李隆基走入花園之中。初夏時分,晚風裡透着絲絲的涼意,還裹挾着一股花草的香氣,倒也的確沁人心脾。
孃兒兩個正在嬉鬧,忽然就聽到一陣悠揚悅耳的樂聲傳來。於是便一起循着樂聲走去。穿過花間的小徑,兩人來到一個月亮門洞之前,聽得那樂聲比方纔大了許多。竇姨尚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走進去。李隆基卻用小手拽着她穿過了這道門。一看,這邊也是到處花木繁盛,還有一片數畝見方的荷塘,翠綠的荷葉鋪滿在水上,荷花開得正好。荷塘之畔有一座兩三丈廣闊的亭子,一個樂師正在教習女樂工彈奏琵琶,泉水般淙淙的樂聲就從這亭子裡流瀉出來。
那個樂師看樣子已近中年,見李隆基和竇姨走上亭子,便叫都停了下來。他顯然是認的李隆基,叫女樂工們一起給他行禮,並道:“太常樂師安金藏參見王子殿下。”
李隆基一聽是宮裡的樂師,便高興起來,叫安金藏再給他彈一曲聽聽。安金藏不敢怠慢,和衆人又彈了一曲。李隆基就在一旁入迷的聽着。要不是竇姨催促,他還不想回去呢。後來是不得已,才依依不捨的同竇姨回去了。
從那天往後,李隆基每到下午唸完書都惦記着去那座亭子上聽曲,誰知卻再也沒有碰到安金藏,因此他感覺特別失落。
這天,李隆基正在屋裡纏着陳玄禮給他舞刀,忽然聽見李旦叫他:“三郎,我帶了一個人來,你看看是誰?”
李隆基出來一看,只見父親身邊站着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在亭子裡遇到的樂師安金藏。於是他高興的叫道:“安金藏!”
李旦走到李隆基跟前道:“竇姨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所以我特意把安師傅請來教你音律。安師傅算是宮裡最好的樂師了,你可得好好跟他學呀。”
李隆基道:“是的父王,我一定跟安師傅好好習學音律。”
李旦又對安金藏道:“安師傅,三郎年紀尚小,你可要盡心的教啊。”
安金藏道:“殿下放心,安某一定會傾心相授,絕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李旦點點頭,又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安金藏就從這一天開始教授起李隆基音律。李隆基小小年紀就經歷了喪母之痛,音樂卻可以讓他進入一種完全忘我的境界,所以他對音樂有着一種特殊的偏好,而且他對音樂的感悟能力,也令安金藏大大的吃驚。
安金藏出入宮禁,對於許多事情是有所耳聞的。不過,他很明白對於宮中之事止於聽見便可,不能夠帶嘴,否則說不上什麼時候就要遭了不測。李隆基母親被殺這件事,他也略有耳聞,原也沒什麼感受。如今日夕與李隆基相處,見他如此聰明可愛卻偏偏母親沒了,不禁心生一絲憐愛之情。每日看着李隆基行若無事般的跟自己練琴,心頭也不免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之感。師徒二人一人一張琴,心有靈犀一般用樂曲傳遞着心聲,隨着音樂的變化,二人臉上也更替着哀愁與喜悅。有時安金藏的眼裡似乎還閃着淚光。
李旦想息事寧人,所以他一直保持低調,就連自己的兩個妃子被殺,也不敢在人前表現出絲毫的悲傷和怨懟。可是,有時候是非是不請自來的。沒過多久,一封告密信便被呈到了武則天面前。信的內容是告李旦有謀反的意圖。這種事除了武承嗣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去搞了。很明顯,除掉李旦,他做太子就再也沒有障礙了。
李旦會謀反?即便他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很明顯這就是空穴來風。可是武則天偏偏很忌諱聽到謀反二字,所以她一定要叫人來推問的。她會叫誰來呢?當然就是她的得力干將、名滿天下的來俊臣了。這個人的名號是跟一句成語不可分割的,就是“請君入甕”。
來俊臣接手李旦的謀反案之後,即命人將李旦平日的侍從、僕役全數拘至刑堂之上,要以此作爲突破口。
李旦的侍從僕役被抓走之後,安金藏恰好過來,見李旦愁眉緊鎖,家中一片狼藉,未免納悶。於是他就問李旦,李旦便把告他謀反的事說了一遍,並說所有家中僕從已全被抓往刑部候審去了。安金藏聽罷,不由得氣疊胸口,心想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李旦平日處處小心謹慎,忍氣吞聲,還要這樣對他,哪有這樣的道理?他立即告辭李旦父子離去,只留下空蕩蕩的院裡李旦父子幾個寂寥的身影。
安金藏一路走回家中,去牀上的枕頭底下取出一把尖刀藏在身上,出得門來徑奔刑部大堂而去。
再說李旦的僕從人等,包括陳玄禮全部都被綁上了刑部大堂。開始,大家還辯白幾句,誰知來俊臣一拍驚堂木,把眼一瞪道聲打。兩旁有如虎狼的公人便各舉刑杖不分青紅皁白劈臉亂打。那些僕從中,只有陳玄禮等幾個李旦的親隨侍從是年輕健壯些的,餘者皆是上了年紀的婆子、媽子、老僕,怎禁的這樣毒打。不一時便昏過去十數個。餘下的趕緊討饒,聲稱願招。
陳玄禮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見大夥兒叫嚷皆願招認,便怒道:“王爺平日待爾等不薄,奈何要做忘恩負義之事。”
衆人都期期艾艾地道:“玄禮。非是我等要忘恩負義,委實是痛苦難當,也只得這樣了。”
陳玄禮見狀,也無可奈何,只得怒掙了二目無話可說。
來俊臣一看目的達到,便將預先備好的供狀揚手擲了下去,那公人取過印泥,叫他們挨個的畫押。
正在這時,猛聽得堂外傳來一聲大喝:“慢着!”從大堂外面昂然走進來一個人,這人正是樂師安金藏。
來俊臣起先還以爲是什麼人物到來,及至見到安金藏昂然進來,卻不認得,不由得心中惱火,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咆哮公堂嗎?”
安金藏從容走至堂中,並不行禮,掃視一眼大堂中被毒打的衆人,隨即冷笑數聲,道:“來大人,想必這些人都已招供了豫王謀反之實了吧?”
來俊臣見他如此倨傲,不禁勃然大怒,一拍驚堂木,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如此的大膽猖狂,快些報上名來。”
安金藏道:“我乃太常樂工安金藏,今日特來申冤。”
來俊臣道:“你何冤之有?”
安金藏道:“豫王被告謀反一事,純屬子虛烏有,實是有人誣告,特請來大人調查究竟是什麼人所爲,依法嚴辦。”
來俊臣哼了一聲,道:“原來你是個樂師,你曉得什麼誣告不誣告,豫王謀反的事實如鐵板釘釘一般。你趕快退去,若再要胡言亂語、咆哮公堂,有王法在此,定要將你亂棍打出去。”
安金藏仰天哈哈大笑,道:“三木之下,就要將黑變做白、白變作黑,視王法如同兒戲,也只有你來大人敢如此了。今天這個案子關乎國家社稷,我安金藏決不能袖手旁觀,拼了這條命也要爲豫王辨清這不白之冤!今日我就剖出我的心,替豫王表明他的一片忠心!”說罷,他從身上抽出那柄雪亮的尖刀,用手扯開胸前衣襟,將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腹之中,一劃,頓時,一股鮮血激射而出,肚腸流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