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夜幕下的隴右草原,幽遠靜謐。白日裡星羅棋佈的牛羊牧馬忽然憑空消失了,都已被放牧的**趕入了圏欄。水晶一樣的繁星綴滿了天幕,似乎觸手可及。夜風掠過,捲起層層草浪,吹的**大本營上空的旗幡撲喇喇亂響。
橫笛聲悠揚婉轉,撕裂寂靜的夜空,讓本就睡不着的薛訥披衣而起,走出了中軍大帳。帳外的兩名衛兵,若在平日,恐怕早已腦袋亂點地一塌糊塗了,可今日卻精神十足,瞪着兩眼,側耳聆聽飄渺的笛音。
那笛聲竟是如此動人心絃,似乎輕易就能勾動人的傷感神經。一種混雜着世事浮沉、人生難測,還有些思念親人的複雜情感悄然涌上了薛訥的心頭,以至於他的雙眼都有些溼潤了。對薛訥來說,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極其陌生,自從他長大成人之,娶妻生子之後,就再也沒有過。
笛聲來自營門之外。薛訥覺得很奇怪,難道是邊民所吹嗎?要是他的部下的話,又是誰有這麼大膽子,竟敢深夜擅自出營呢?
守營的哨衛也因爲笛聲而變得警覺性奇高。薛訥雖然腳步很輕,但仍然早就被他們發現了。在其中一個說了聲大帥並行禮之後,其餘的三個也立時一起向薛訥行禮。薛訥本來想向他們詢問是何人在營外吹笛,但轉念一想又止住了。因爲他想在心中保持一份神秘感,然後自己來揭曉這個謎底。
守門軍士想要跟着薛訥,但被他制止了。他徑直走出營門,遠遠見前面不遠處有一人坐在草坡上吹笛。
吹笛者雖然留着三縷鬍鬚,但年紀並不十分大,最多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披風鋪在草地上,身上的甲冑在星光下閃着粼粼的光華,頭上沒戴頭盔。看他的神情竟是完全沉醉在了笛聲中一樣,絲毫沒有感覺到背後有人走近。
背後的聆聽者不願自己飄搖的思緒被驟然打斷,亦不願輕易去打擾這個吹奏者,雖然他還沒弄清楚吹笛者究竟是和人。而大營內此時亦有不少的將士望着笛聲傳來的方向側耳靜聽,思緒難平。正是: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武將的五感一向都是極靈敏的。若是敵人這樣悄然迫近,都感覺不到的話,掉了腦袋也只能說是活該了。吹笛者聽到了來自背後的細微的呼吸聲,只是他對自己的判斷很自信:那不是敵人。吹完一曲,他站起身來,扭回頭,稍愣了一下,立即就認出了薛訥,行禮道:“大帥,怎麼您在這兒?”
薛訥呵呵的笑了,道:“本帥以爲是誰呢?原來是王將軍,本帥是被你這勾魂攝魄的笛聲給勾出來的啊。是《行路難》,真是好聽啊,只是未免有些個悲愴了些。”
這位被稱作王將軍的就是太子右衛率郎將王海賓。他出身於太原王氏,素以勇悍聞名,乃是被李隆基欽點而來。要說這太原王氏,可是當時世家中響噹噹的名號,興起於東漢末年,到唐時依然是名人輩出,代有才人。與顯赫一時的隴西李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齊名。
王海賓聽的薛訥的誇讚,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叫大帥見笑了,屬下只是胡亂的吹,沒什麼章法的。”
薛訥走進王海賓,手扶着他的肩頭,道:“咱們坐下說話吧。”
王海賓雖與薛訥一起坐了下來,道:“說起來是屬下打擾了大帥夜晚休息了。”
薛訥又一笑道:“王將軍此言差矣,能聽到如此美妙悅耳的笛聲正是本帥的耳福,勝過蠢睡何止萬倍。聽着笛聲,本帥不禁想起了十歲的小兒子,說來也有差不多半年沒看見他了。上個月在長安,家裡來信說他因爲爬樹不慎摔斷了手臂,老夫很是擔心呢,可是聖上已命我西征,也趕不上回家看看,唉——”
薛訥的話引起了王海賓的共鳴,他低頭沉默想起了自己九歲的兒子王訓。原來遠離故土,置身邊疆才更能體會什麼叫做父子情深。平日裡兒子沒少淘氣,也沒少挨王海賓的巴掌,這時卻反而在腦海裡反覆揣摩起了兒子的笑靨。
薛訥見王海賓沉默不語,問道:“王將軍在想什麼?”
王海賓擡起頭向東南一指道:“大帥看那裡。”
遠處起伏的山巒之上忽然出現了一隻蒼鷹的身影,乘風翩然展翅,翱翔在深藍的夜空裡,就像是草原上縱馬巡弋的大唐遊騎一樣,手持長槍,策馬追風,讓最怯懦的人睹之也會生出滿腔的壯志豪情。
這情景好像觸動了王海賓,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天上的雄鷹,道:“大帥,今天下午王大人不是遣人來報說是已經首戰告捷了嗎?”
薛訥道:“是。”下午他接獲捷報時,確實是大吃了一驚。沒想到王晙真的會幹得這麼漂亮。
王海賓道:“末將以爲吐蕃人遭此一敗後,咱們正可乘勝追擊,請大帥撥一支兵馬與末將,前去追擊吐蕃人,並接應王大人。”
全數十萬兵馬已經齊集臨洮,更何況下午已獲得了王晙送來的捷報,薛訥之所以輾轉難眠,不但是因爲清越的笛聲,亦是在考慮出兵之事,王海賓的請求正與自己不謀而合。他道:“本帥亦正想起兵進擊吐蕃人,明日即以你爲先鋒都統率二萬軍馬先行,本帥亦會督領三軍跟進。”
王海賓本就躍躍欲試,貿然提出的請求沒想到竟然得到了薛訥的允准,當下情緒變得亢奮起來,道:“末將有二萬人馬足以將吐蕃人掃滅,大帥儘可坐鎮大營等待好消息。”
薛訥心知漂亮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受到王晙以二千人奇襲敵營勝利這一消息的鼓舞,亦對戰局充滿樂觀情緒,他道:“王將軍勇氣可嘉,本帥深感欣慰,不過敵人雖遭新敗,亦不可小視。”
王海賓道:“是的大帥,屬下知道。”他雖如此說,終究不像薛訥有過許多經歷,認識那麼深刻。自信滿滿正是他們這些年輕將領的優點,但有時侯也是致命之處。
薛訥再不允許犯孤軍深入這樣的錯誤了,不論是自己還是部下。他明白大軍齊集,是出擊的時候了,但怎麼打,他可是實實在在好費了一番心思。
黎明,曉角,大營內重現一派整肅的軍威。穿戴整齊的將士們飽餐之後,於營外列隊,等待統帥薛訥下達出發的指令。
王海賓被任命爲先鋒都統,而且確實是第一個領令走出了中軍大帳。他率領着兩萬步騎剛剛離去,郭知運和安思順也從大帳裡走了出來。這一次,薛訥兵分四路,以王海賓爲先鋒率兵二萬爲中路先行,郭知運率兵二萬爲左路意在對地進行包抄,安思順率兵二萬爲右路,亦爲對敵包抄,他自己與杜賓客率剩餘的四萬兵馬爲中軍接應各路。
此地牧馬充足,所以薛訥可供調遣的十萬大軍爲步騎五五開。王海賓、郭知運、安思順等三路人馬均爲一萬騎兵一萬步卒的配備。而他則率二萬騎兵,二萬步卒,並特地將杜賓客留在了身邊。這次他不僅要掃淨胡塵,亦是爲了證明自己,爲自己的名譽而戰。
他要王海賓先行的目的就是很簡單的二個字:誘敵。對這一點,他沒有在早晨的軍事會議上公佈於衆,但昨晚他已經向王海賓明確了這一點。王海賓的回答非常乾脆,絕對是武將最標準的回答:“末將得令,請大帥放心吧。”
東南面七十里外的東山大來谷,此刻已經人去谷空。王晙詐營偷襲得手之後,早已不知所蹤,他沒有率軍回臨洮,一千六百人的騎兵隊實在是太靈活機動了,他領着部下在暗處遊弋,尋找着再次到來的戰機。
坌達延和乞力徐爲如何報復**在大營裡吵嚷了一天,最終達成了一致,集合全軍向臨洮方向前進。只損失了一萬人而已嗎?未傷元氣,況且被**算計了一把,這個仇焉有不報之理?他們的大軍先於王海賓已經出發了。九萬人的騎兵,那是何等的洶涌之勢,當他們所有人都縱開馬來時,滾滾的煙塵那才真叫遮天蔽日呢,將爬上東山的日頭竟是真的看不見了。
王海賓只有兩萬人,全速前進的話,也並不慢。當他們抵達三十里外的武街驛時,不必等什麼斥候偵查彙報,所有人,只要不是瞎子或聾子,都已發現了敵情。那鋪天蓋地無邊無際的塵煙,以及撼山震嶽般連綿不絕的隆隆巨響,都表明敵人正在向己方無限的接近中。根本就不需要誘什麼敵。這一點薛訥算是又漏了。若不是王晙那一鬧騰,也許還真得去誘敵。這下,王海賓已與數量極爲龐大的敵騎不期而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