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比起蔣思荷,秦長安還有一個能耐,就是她能讓一國之君對她服服帖帖,並不是一個對丈夫惟命是從逆來順受的溫順賢妻,因此,她纔敢用如此調侃的語氣,絲毫不擔心隔牆有耳,讓皇帝大爲震怒。
就是衝着這個能耐,這天下哪個女人能比得上?自己的丈夫從親王到天子,明明擁有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權力,卻從未想過擁有更多的美人,試問,這難道不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手段嗎?
可偏偏,秦長安辦到了。
或許這世上還有很多變數,也或許秦長安以後會遇到更多的難題,但她能讓龍厲對臣子疾言厲色地說出後宮只有皇后一人的誓言,就已經贏了。
想到這裡,她來見秦長安,的確是正確的選擇。若她直接去見龍厲,龍厲的態度很難說,而且那個男人太過寡情,至少,對於皇后之外的人而言,他是沒有半點人情味的。
而秦長安至少是個真性情的女人,女人才能理解後宮的蒼涼和苦澀,興許,秦長安不會爲難她。
像是鬆了一口氣,她搖頭苦笑:“不瞞皇后,進宮大半輩子了,孃家的晚輩都喊不出名字來,回不回孃家,真也是無所謂了。”
聽了容太妃的一番話,秦長安更加堅信,她跟孃家的關係淡薄,吳世勇在外面鬧事,不見得跟這位遠在京城皇宮的后妃有關,狐假虎威的人,這世上有的是。
秦長安提出一個建議:“我想到一個好去處,不知太妃是否願意?太上皇所在的小行宮,僻靜優美,最適合養老散心,太上皇從小就跟隨您,您雖然不是他的生母,但對他有養育之恩。你看行嗎?”
容太妃思忖了片刻,還是拒絕了。“太上皇身體不好,需要的是絕對的安靜,我就不去打擾他了。”龍厲龍奕這對兄弟的感情,已經到了頭,她縱然是把龍奕帶大的,也無心再摻和進去,再者,她跟龍奕終究不是親生母子,所謂的感情,也不過是多年的相處,沒什麼的。
話說到這兒,無需多言。
“太妃,事發突然,容我考慮考慮。”
容太妃依舊笑得和善,當她起身正欲離開,突然轉身朝着秦長安說了句。“每個女人在進宮之後,或許都曾奢望能得到一國天子的專寵,這麼多人裡,就只有皇后一人完成了衆人的夙願。”
感受到容太妃釋放出來的善意,這一番話,或許是討好,或許是讚賞,又或許是拉攏,但總而言之,她很受用。
秦長安端坐在墊着軟墊的紅木椅子上,淺笑吟吟,那雙美目熠熠生輝。“這些女人裡,也包括太妃嗎?她們都想要得到天子的寵愛,盼望後宮再無爭寵,后妃也曾這麼想嗎?”
一連兩個詢問,問的向來溫和的容太妃也不由得變了臉,但那只是一瞬間,她眼底的落寞和蒼涼彷彿是天邊的煙火,很快消散,最終什麼都沒剩下。
哪怕沒有得到隻字片語的迴應,身爲女人的直覺,秦長安已經能夠察覺到容太妃的異樣,容太妃的秘密隱藏了那麼多年,藏得很深,藏得很好,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時隔三十多年,發現這個秘密的人,卻是她。
容太妃生性厭惡男子,厭惡的不是一個男人,或許是所有男人。所以,連她孃家的兄長進宮探望,她沒有把人趕走,卻只是敷衍着見了客人,維持着表面的相安無事,等人走了,卻把親戚坐過的椅子、喝過的茶具全都丟了。
但是這樣的行徑,在別人看來,就是大家閨秀愛潔的小毛病罷了,除了不近人情了些,並不會引起過多的注意。
誰會懷疑一個天子的后妃,竟然不喜歡男人呢?
而她因爲並不出衆的容貌,始終沒有得到先帝的心,更無法懷孕生下皇子公主,若是換做其他后妃,不是怨聲載道、傷春悲秋,就是化悲傷爲動力,使出魅惑君心的十八般武藝,拼了命地往上爬,可她沒有。
難以容忍男人的親近,又怎麼會甘願爲先帝生兒育女呢?她多年不孕,不見得真是身體不好,興許還曾經私下做了一些小動作?
不只是因爲生性豁達,與世無爭,是後宮的一切,她都冷眼旁觀,巴不得自己的存在,被先帝忘得一乾二淨吧。
可是,多麼可笑啊,她的不爭不搶,反而成爲先帝眼中擁有柔順性情的好女人,可是剛纔最後的那一眼,秦長安斷定衆人面前的容太妃,有着一副誰也不曾窺探過的面貌。
龍厲來到棲鳳宮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而秦長安則還沉浸在容太妃給她帶來的巨大震驚之中,不曾察覺背後男人的靠近。
他故意壓下身段,從身後環抱住她,薄脣幾乎貼上她的面頰。“今天又出宮了?”
肩膀聳動了下,她被人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眼底的錯愕轉瞬即逝,脣畔馬上生出一朵笑花,回眸看他。
“沒法子,你又不肯選妃,讓我整天爲了整治她們而忙的不可開交,當然只能出去找樂子了。”
龍厲聽出她語氣裡的調侃意味,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深不可測的眼神令她心跳亂了,霎時覺得好狼狽。
他一定明白她真正的言下之意吧。
“看來,還是朕的問題了?”他挑眉,神色高深。
她的心裡有些發熱,努力保持一貫的平靜從容。“你這個人,還禁不起開玩笑了?”
如果把他激怒了,他的壞脾氣又上身,一氣之下去納妃,她可不就嘔死了!
瞧着那張因爲懷孕而圓潤些的俏臉,愈發明媚起來,小女人姿態十足,曾幾何時,秦長安已然這麼在意他?那個裴九又算什麼玩意兒?不,就算十個裴九加起來,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他又怎麼能質疑兩人的感情?
他的心中很是得意,心情好了,俊美面龐自然笑得猶如春臨大地。
十天前,那一場毫無節制的歡愛,的確累到她了。她隱約知道龍厲心裡不痛快,不痛快的原因是裴九那人的存在,裴九說她的長相跟自己的心儀之人相似,還是個死人……他霸道慣了,最不喜歡有人覬覦自己的妻子,哪怕,這或許還稱不上覬覦。
現在,看到丈夫笑得開懷,秦長安的心口也打開了,主動牽住他的手,笑得格外甜美。“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很多?”
“是,好像比第一胎還明顯,這裡頭到底裝了什麼?”他嗤笑,向來涼薄的眼梢,卻涌出一絲柔情。
秦長安算是很能藏得住肚子的女人,第一胎也是如此,五個月前都能靠寬大的衣裳擋住懷孕的身形,但是過了五個月之後,這肚子就跟變戲法一樣,兩三天就變了個樣子。
“我擔心裡頭的比羽兒還要大,孩子太大,可不容易生下來。”她拉着他的手掌,兩人一道貼在海棠紅綢緞衣裳上,感受着圓滾滾的肚皮下,正在孕育另一條小生命。
“那怎麼辦?”男人一聽,急了,龍羽生下來就是個胖小子,當時抱在懷裡沉甸甸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當時生龍羽雖然還算順利,但也花了三個多時辰,從白天等到黑夜,他永遠都忘不了那種等待的煎熬,令人發狂。
若這一胎的孩子更大,豈不會讓她面臨難產的遭遇?就算在千軍萬馬面前,都能不動如山的男人,真是慌了。
“還能怎麼辦?我讓御膳房多做一些清爽的蔬菜,少吃葷腥,宮廷一旦遇到后妃有孕,就知道一味地給人進補,補得人腦滿腸肥,生孩子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她抿脣一笑,見到他露出罕見的緊張表情,心裡卻是甜蜜蜜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找個學醫的妻子,果然受益頗多。”
龍厲感慨萬千,他們的緣分就是在秦長安擁有藥人體質的時候開始的,她成了醫術高明的女醫,不但把他一身毛病治好了,還讓他能看到一個個健康孩兒的出生。不像他,生來就是病秧子,明明該無憂無慮的年歲,卻吃盡苦頭。
“你知道就好。”美眸輕輕瞥過,帶着已婚少婦的嫵媚,好似一泓清泉,卻又透着神秘的魅惑。
他們還是一對年輕夫妻,這條路上還會有不少難關,但只要彼此能爲對方多想想,她堅信彼此可以白頭到老。
龍厲能給她一夫一妻的承諾,她知足,更珍惜。
“爺最近在文武百官裡,選了三位內閣閣老,內閣的人全都定下了,初具雛形,先試試看。等孩子出生後,爺就能多點時間陪你。”
“你陪我的時間已經不少了,還是國事重要。”她嫣然一笑。
“這麼體貼?”他挑眉,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指腹落在她依舊精巧的下顎上,來回摩挲。
“今天程姑姑跟我說,宮外人家的孩子若滿了一週歲,就要試試抓週。不過宮裡似乎沒有這個規矩,不如今晚我們讓羽兒玩玩?”
“試試也無妨。”他低笑:“不過裡面不能放任何吃食,否則,爺已經看到了最後的結果。”
“孩子胃口好是好事,哪像你啊,吃東西太刁鑽——”
“那小子養的太肥了。”
“胖乎乎的纔可愛嘛……”
翡翠懷裡抱着大皇子龍羽,一走進來就是主子們眉來眼去的恩愛場景,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靜靜候着,直到有人出聲,破壞了她不打斷主子談話的初衷。
“阿孃啊娘,啊啊爹爹……。”半個月前“被迫”學會說話的龍羽,看到秦長安跟龍厲,小臉上笑開了花,激動地掄着小拳頭,在翡翠懷裡扭來扭去。
大皇子看着胖乎乎的,抱起來實在有些分量,翡翠終於受不了龍羽的折騰,只能把他放在地上,結果胖小子敦敦敦地就朝着前面走去,一把抱住龍厲的小腿,還不忘往上爬。
龍厲直覺想要蹙眉,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輕哼一聲。“怎麼越來越像是一隻皮猴子?”
秦長安“噗嗤”一聲笑出來。“男孩子活潑點好,你看,現在肯開口說話了,走路也走的很穩當,不需要我們操心。”
彎下腰,一把拎着龍羽,把他放在榻上,龍羽在寬大的榻上滾了兩圈,嘿嘿笑着,彷彿覺得這是爹爹跟自己的遊戲,從這頭滾到那頭,最終還是牢牢地霸着龍厲的膝蓋,仰着頭好奇地望向面前的男人。
秦長安的眼角餘光瞥過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相處的畫面,直到如今,她依舊不認爲龍厲是個特別喜歡孩子的男人,或許這是他孤寡性情裡的天生缺陷,但他可以將感情凌駕於他原本不耐和易怒的性子上,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兒子,已經讓她很滿意了。
男人的手掌擱在膝蓋上,任由龍羽抓着一根漂亮的手指往嘴裡塞,孩子還小,牙齒稱不是鋒利,哪怕咬了他的指節,也不覺疼痛。
將手指從兒子嘴裡拿出來,用素帕反覆擦拭,再狠狠地捏了捏龍羽有肉的臉頰,不客氣地批評道。
“什麼都吃!記住了,你是龍子,不是豬——”
她垂眸一笑,怎麼感覺這個說話刻薄的男人,此刻看起來還有些可愛?
很快擺放好榻上的幾個物件,龍厲的手臂橫亙在龍羽的胸前,不讓他亂爬,瞥了一眼,抓週的東西有:一本三字經的書、一把陸青銅做的木劍、一把黃金算盤、一支狼毫、一枚壽山石印章、一枚簇新銅錢、一把小型弓箭再加上一小碟豬油酥餅,湊齊八樣。
胖小子今日穿着一套藍色的新衣,上頭有着銀色的花樣,將他原本就生的精緻的容貌襯托的更加貴氣,那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遠處的東西,已然蠢蠢欲動。若不是胸口前有着龍厲的手臂阻擋,他早已蓄勢待發,撲過去了。
“來,羽兒,看看你喜歡什麼?”秦長安坐在榻上另一頭,朝龍羽招招手,臉上掛着笑,笑容可掬。
龍厲這才鬆了手,龍羽手腳並用,宛若一頭矯健小獸,滿眼新奇,環顧一週,發現其中有很多從未見過的小玩意兒,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麼。
明明只把抓週當成是個解悶的小遊戲,但在此刻,龍厲當真有些好奇起來,不知道自己兒子會抓什麼東西?該不會當真被他說中了,抓了幾塊豬油酥餅,吃的滿嘴油光吧。
過了一會兒,龍羽總算伸出了圓胖的右手,牢牢地抓住那把木劍。
秦長安登時坐不住了,滿心激動:“羽兒,你選了木劍?太好了,你的身體強健,等再過兩年,就讓你二舅教你學武——”
龍厲則不如她如此激動,眼神微微一黯,讓陸青銅教他兒子練武?練得跟陸青銅一樣,渾身大塊肌肉,衣衫穿的貼身一些,就好似無時不刻要把布料撐開,這樣好嗎?!羽兒的長相肖似他,長大後必定是個俊俏美男子,這張上天恩賜的俊臉再配上一具魁梧有力的身段,這樣好看嗎?!
再看孩子他娘,一臉掩飾不了的歡喜,有點孩子氣,他不想潑她冷水,卻又不想隨隨便便地把兒子變成一個雄偉壯實的武夫。
眼神劃過龍羽的左手,他的眸光瞬間發亮,卻又故作倨傲,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得意,拳頭擱在脣邊,輕輕咳嗽了一聲。
“長安,你瞧瞧兒子到底抓了什麼,再高興不遲。”
此話一出,秦長安只能仔細觀察,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龍羽左手也抓了樣東西——是一支狼毫!
“選筆,必定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再過一年,朕就請人給你開智。文武雙全,這纔是天家子孫該有的本事,好,好極了!”龍厲扳回一局,心裡則暗想,就算兒子骨骼清奇,他也不會讓兒子變成陸青銅第二,皇家的男人,不管有多少真才實學,至少模樣該是風度翩翩、俊雅迷人的。
話音未落,好似受到了從爹爹身上傳來的深深惡意,龍羽就把手裡的狼毫和木劍丟得遠遠的,繼續往前爬,雙手抓住豬油酥餅,還貪心地一手一個,直接往嘴裡塞。
秦長安無可奈何地看向龍厲:“這算什麼?文武雙全的吃貨?”
龍厲大笑。“無妨,我們的兒子,再差還能差到哪裡去!”一如既往的自負驕傲,自己的種,怎麼都好。
她近乎癡迷地望着,多年前,她從未看到龍厲這般開懷大笑的模樣,那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沒有一絲一毫的僞裝,是對於如今有妻有子生活的饜足。
“少吃點,斷奶才半年,能吃酥餅嗎?”龍厲從兒子手裡搶過酥餅,誰知道胖小子吃東西的速度太快,已經啃了半塊酥餅,酥餅碎屑從嘴裡不斷掉落,落在藍色新衣上,最後掉到小腳丫上。
龍羽不滿被搶走香噴噴的酥餅,含糊不清地喊道:“啊啊爹,給……給……”
目光掃過榻上的那些酥餅碎屑,俊臉上陰沉幾分,看似不悅,忍耐地說道。“吃的渾身都是,髒不髒?”
把酥餅往盤子裡一丟,空出手來,用素帕擦拭龍羽油膩膩的雙脣,偏偏臉上的表情還是滿滿的嫌棄,剛擦完嘴,沒料到龍羽整個人壓在他的身前,把小手貼上他的胸前衣裳,然後,在他的龍袍上印下兩隻油光鋥亮的小手印。
龍厲的眼梢,幾不可察地一抽,愛潔的他怎麼能容忍自己衣袍上一身豬油味!象徵天子威嚴的明黃色龍袍上,明明繡着的是一條威風凜凜的真龍,眼下卻多了兩隻手印,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臭小子!”他惡狠狠地瞪了龍羽一眼,龍羽卻一點也不怕,彷彿知道自家爹爹的死穴似的,還不忘將雙手上的油膩和酥餅碎屑,往龍厲的袍子下襬胡亂擦拭一番。
秦長安不忍再看,這下糟糕了,龍厲的這件龍袍定是毀了,兒子這是以下犯上啊,再不把兒子抱走,她擔心龍厲想要打爛兒子的小屁股。
眼疾手快地把龍羽抱到懷裡,往榻上角落一塞,繼而走到龍厲面前,眼神溫柔,笑意淺淺。
“快把龍袍換下來,不是還有另外一套嗎?我讓人連夜用皁角去洗乾淨,別跟孩子斤斤計較。”
龍袍的工藝精細,當初是宮廷的老師傅耗費一整個月,才做出來的。光是上面刺繡的這條龍,就要花上十天功夫,更別提上頭精心鑲嵌的玉片和珍珠等寶石,可不是一套尋常的衣袍。
再者,龍袍是天子的象徵,是權力的代表,要不是龍羽是龍厲的兒子,弄髒了龍袍,被砍了腦袋都無處申冤去。
他張開雙臂,任由秦長安給他脫衣,卻依舊面色陰沉,眼神不善地瞪着角落裡的胖小子。龍羽卻彷彿根本感覺不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把玩着腳邊的木劍,一副自得其樂的姿態,嘴裡還嘰裡咕嚕唸唸有詞,絲毫不把臉色鐵青的爹爹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