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她便看到了初六的身影,笑容燦爛地朝他揮揮手。“師兄,我在這兒!”
“小師妹,師父又讓我送丸藥來了。”初六的娃娃臉垮着,將一個銀製的藥盒遞給她,面有不忍。“你是沒瞧見師父的眼睛,熬了半個月的夜,裡面全是紅血絲,見他那麼認真嚴謹,我也不能勸勸他,哎……還有你,這些藥吃下去有用嗎?”
初六也是重新回了京城,周奉嚴纔對他坦誠秦長安的藥人身份,初六是他從小帶大的徒弟,雖然在醫術上沒有很大的造詣,這一點跟秦長安不能比,但處理瑣碎的煉藥事務以及當他的助手,初六卻是能夠勝任的。更關鍵的一點,周奉嚴相信初六跟秦長安的感情,在這麼緊要的事情上,初六毫無心機,絕對可信。
“師父的心意自然是好的。”秦長安笑笑,把藥盒收入懷中,她不是不知道,龍厲在五湖四海暗中高價收一些珍貴罕見的藥材,而列出單子的人,正是師父周奉嚴。
他們兩個都不想她被藥人的短命詛咒應驗,所以竭盡全力想要給她一個長久的將來,就算這些丸藥沒用,她也會吃下去,權當是強身健體了。
更別提,龍厲的那一句“本王要你長命百歲”,當下聽着並無多大感觸,卻好似滾燙的烙鐵,早已在她的心上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師父不會走火入魔吧?”初六朝她眨眨眼,明明是成年男子,還有着少年時候的調皮和開朗。
“我就怕,走火入魔的另有其人。”秦長安眼神一沉。
這世上很多事都由不得人,身爲醫者,她見多了生離死別,再醫術高明的大夫,也有救不了的病患,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越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人,往往越是無法對生死抱有豁達態度,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帝王,都想要找到長生不老的方子呢?
若是她沒對龍厲坦誠自己心裡也有他還好,哪一天她不在了,龍厲應該還能好好活下去,可是如今他認定這段感情是兩廂情願,想跟她白頭到老的執念卻只增不減。
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她訝異地低呼一聲:“師兄臉上怎麼了?誰打了你?”
初六悶悶地回,不敢正眼看她。“師父打的,他知道我帶你出去喝酒了……怪我糊塗,有的藥跟酒相沖,一不小心就會把補藥變成毒藥,我着實該打。”
“初六師兄也是想讓我開心嘛,沒想到遭罪的人成了你。”
她的心中有一處軟軟的,初六是個沒心機的男人,從小到大都是如此,當年他可以爲了她而省下自己的包子,只爲了看她吃的滿足,自己卻只吃個半飽……有些事可以忘,但有些事她永遠記在心裡。
“這沒什麼,師父在我眼裡,就像是我爹,打是親,罵是愛嘛。”初六一看到秦長安眼底的霧氣,即便被周奉嚴打了一耳光的臉頰還隱隱作痛,語氣也故作輕鬆,不願令秦長安傷心。
“喝酒的事,哪能罰你一人?更何況師兄都是當爹的人了,師父還以爲你是那個十來歲的小徒弟呢?這打的也太重了。”她於心不忍,初六那張總是跟陽光般明朗的臉,幾乎不曾改變,此刻強顏歡笑,實在明顯。
說話間的功夫,她已經利落地取出祛瘀的藥膏,往初六的臉上塗抹着,初六也不拒絕,嘻嘻哈哈地看着她,眼底熠熠生輝,彷彿兩人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當初他就隱約覺得小師妹是很厲害的,師父教給他們的東西,她一學就會,一點就通,而他的資質就要差了許多,就算到了如今,也只能看看頭疼腦熱那些常見的病症。
而北漠女神醫的那個傳聞,他即便在金雁王朝,也有所耳聞,年紀輕輕能被封爲首席御醫,更是絕無僅有的。
小師妹還真的是……比他所想的還要厲害啊!
“師父向來是偏心的——”初六嘟囔了一句,秦長安的手勁一時沒把握好,疼得他齜牙咧嘴。
她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無言地望向初六,如鯁在喉,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反駁,或許,初六師兄說的的確是事實。
初六見她神色大變,馬上拉住她的手,也顧不得她手指上還有藥膏,慌慌張張地說道。“你別多想,我不是你想得那個意思。師父是偏心的,其實我也是偏心的,我們都樂於對你偏心,對你好,是因爲我們想這麼做。即便幫不到你太多地方,只要你哪一天還是需要我們,不管是師父還是我,全都會豁出去的。”
秦長安眼神充斥着複雜難辨的情緒,是啊,這世上固然會有敵人,但也會有親人朋友,正因爲人有了感情,纔有了軟肋。
但她還是不排斥當一個有軟肋的俗人。
眼底的酸澀一閃即逝,如花似玉的那張臉又恢復了往日的笑靨,輕拍初六寬厚的肩膀,她刻意壓低嗓音,低聲問道。“初六師兄,如果往後我還想去小巷子裡喝酒,還能找你嗎?”
“找!”初六頓了頓,嘿嘿一笑。“不過要等你身子恢復了,這段時間,我陪你一起戒酒。”
她垂頭喪氣地嘆了一聲,眼底諱莫如深。“是啊,從今日起,要戒酒了。”
初六煞有其事地追問。“不過小師妹,你以前的酒量就這麼驚人嗎?”
“今朝有酒今朝醉。”秦長安聳聳肩,無所謂地笑道。
“小師妹,當年我跟隨師父回了他的老家,建了個小村落,多半都是姓周的人家,不管男女老幼,他們對師父都很尊重,是打心裡的那種敬重。其實我也知道,師父有秘密,你也有秘密,我心裡沒有秘密,你們何時願意說了,我可以爲你們保守這個秘密。”
秦長安啞口無言,初六雖然淳樸單純,但並非是個傻子,只是當她觸及他的眼神時,發現他一如既往的清澈。
“漸漸的,村子裡也來了好些外地人,熱鬧起來了,不如一開始的冷清。我們給那個地方起了個名字,叫做蘆花村。村子旁有一條河,一處很大的蘆葦蕩,你看過成片的蘆葦花嗎?起風的時候,蘆葦花隨風搖擺,實在好看極了。”
她被初六握住的手,隱隱發燙,聽着初六的樸實無華的詞句,卻讓她的心平靜的宛若羽毛,無聲落地,那種感覺,叫安心。
“當初建房子的時候,我在我家附近建了個小屋子,我想着哪一年你能不當靖王府的丫鬟了,你會願意到蘆花村來,到時候,我們在一起,能有個照應……”初六醇厚的嗓音,越說越低,到最後,他紅了眼眶。
“初六師兄,總有那麼一天,我要去看看你給我搭的房子,要去看看那一大片隨風起舞的蘆葦花。”她同樣動容不已,她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回頭,既然要扳倒康家,就勢必要走入那一場惡鬥之中,但最後,誰能全身而退,無人能夠預見。
“我就是個普通人,醫術也學成了半吊子,沒有太大的能耐,但只要你不嫌棄,我永遠都是你的師兄。”
“當然,我這輩子都只有你一個師兄。”她下顎一點,跟他對視一笑。
松香院的書房內。
龍厲斜斜地依靠在椅背上,面前坐着一個穿着素色布衣的男子,約莫三十歲,要說面目,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長相,就算見過好幾次,也無法讓人留下印象。
他正是龍厲暗中豢養的門客之一,祁俊,雖然這個名字,讓當初龍厲看到他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嘲笑了一番。祁俊音同奇俊,只是此人貌不驚人,而龍厲的眼光比一般人高了不少,說他是醜也可以,還不如索性改名叫祁醜的好,祁醜祁醜,其醜無比嘛,更加人如其名。
祁俊是毛遂自薦,主動來當靖王的幕僚,事實上,他認爲這是他的使命,所以這輩子只能認定龍厲一個主子,即便這個主子脾氣壞,易怒、殘暴,但臭名昭著的皮囊下,卻是一顆多智近妖的心。
以往一年也見不了龍厲幾次,最近,龍厲卻是召見了他好幾回,祁俊清楚這底下有事,還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您真是打算跟康伯府成就喜事了?”祁俊的聲音有些粗啞,是生來如此。
龍厲似笑非笑地瞥了祁俊一眼,自己手下的幕僚有五六百人,不過他的原則是不養廢物,所以陸陸續續的篩選下來,成了如今的一百多人。而眼前毫不起眼的男人,八年前就來了靖王府,奇怪的是,八年後,他還在龍厲手下,可見祁俊是真有本事的。祁俊的話不多,平日裡完全會忘記還有這一號人物存在,但遇到了多事之秋,冒出來的第一個名字,卻又是祁俊。
就像此刻,幕僚中少數幾個可以推心置腹的親信,祁俊首當其衝。
他垂下眼,不置可否,只是殷紅薄脣若有似無地勾起一個弧度。
“您這是動真格了?”耳畔再度傳來祁俊的粗啞聲音,滿滿當當的錯愕。
龍厲的眼底,迸射出一道厲光,額頭落下一縷碎髮,擋住左眼,他玩味地挑眉,那張白皙面龐上更是不容錯辨的陰邪之色。
“若論要讓皇上捏着您的弱點,那也不一定要是王妃秦長安,所以,您刻意讓康家攀上您,默許了這樁婚事。等到康家小姐嫁過來之後,所有人都誤以爲她纔是最得寵的女人,康家會鬆懈而露出馬腳,而皇上那邊,也不會再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王妃身上,您是這樣謀劃的?!”
這種一箭雙鵰,一舉兩得的法子,卻將康如月一個女人當成是籌碼,雖說不太人道,但的確是只有龍厲才能想出來的法子,劍走偏鋒,便是如此。
歷朝歷代的皇帝,是不喜歡一個沒有弱點的臣子的,無論是貪財、好色、喜權勢,只要有一個弱點能捏在皇上的手裡,這樣的臣子皇帝用起來纔會放心。
即便,這個臣子是自己的親弟弟。
“祁俊啊祁俊,你的舌頭留着,貌似挺有用處的,能說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話來,真是——”龍厲利眸一眯,笑得陰測測的。“深得我心啊。”
祁俊不由自主地避開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跟在龍厲身邊的幕僚越來越少,用龍厲的話來說,便是適者生存。
其他被篩選下來的人,是生是死,他從不過問,當一個幕僚沒有任何才能,只有被驅逐一條路可走。
他能夠感覺得到龍厲想對付康伯府,所以如今康如月承受着衆人的豔羨目光,她如何自我膨脹和虛榮傲慢,往後等康伯府一倒,她就有多麼慘烈淒涼。
這是不容置疑的結果。
“康如月不是新歡,而是犧牲品。”祁俊正色道。
“別說的這麼可憐,本王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康家何嘗不是把她當成棋子來擺佈?”他冷冷一笑,這個康建也是狠心,連親生女兒都推了出來。要說犧牲,是康家先決定要犧牲康如月,而並非他。
祁俊抿了抿嘴巴,最終還是沒能說出自己的心聲,在心狠手辣方面來說,的確康家不容小覷,可是世家大族本來就人丁興旺,嫡庶子女一大堆,女兒多半是用來得到利益的工具而已。康建興許對康如月是有那麼一點寵愛,但正是他把最寵愛的女兒嫁到靖王府,才能洗清身上的嫌疑,好似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露出來,給一頭野獸看,只求那頭野獸放下戒心,沉迷在溫柔鄉中,更方便康家得到想要的東西。
“您部署了這麼多,只是爲了維護王妃?”
“你說的沒錯,本王需要有一個軟肋,一個弱點,才顯得像是這芸芸衆生裡其中一個。既然有人想要拿捏我的軟肋,就如他所願,不過是一根沒用的肋骨罷了,他想要,拿去便是。”
祁俊的聲音,乾巴巴地傳來,沒有任何起伏。“王妃在您眼裡,似乎不只是一根無用的肋骨。”
龍厲無聲微笑,眼底波濤洶涌,猶如萬丈深淵,無法看透。
許久之後,他才望向自己腰際的那個素面香囊,撩起來深深嗅聞一口氣,徐徐說道。“當然不是,她就是本王的血,就是本王的肉,是本王的心臟,早已跟本王融爲一體。若是她被人盯上,出個好歹,你說,本王還能活的了嗎?”
祁俊無言地望向那雙形狀美好的黑瞳,偏偏不受控制地被其中的漩渦吸引,頭皮發麻,手指冰冷,他承認了!承認他如今的最致命的弱點,就是靖王妃!
所以,一切夫妻不睦,喜新厭舊,全都是龍厲刻意放出來的幌子,是迷惑敵人的煙霧彈!
他要把虛情假意當做恩賜賞給別的女人,只爲了讓別人替代秦長安,讓人誤以爲秦長安已經失寵了,被冷落了,卻不知康如月只是一個替身。
若有人想要用一個女人來要挾龍厲,康如月是死了還是殘了,龍厲絕不會有任何的悲傷痛苦,但若是有朝一日這些落在秦長安身上,龍厲勢必要發狂的。
這樣殘忍無情的男人,卻偏偏是他自己認定的主子,祁俊哭笑不得地想。
想來除了秦長安的性命是無價的,其他女人的命,是一文不值的,就跟街邊的野貓野狗一般無異。
無情到了某個天理難容的地步,從另一個角度看,反而是另一種深情。
深情?!
誰能想過殘暴不仁的靖王是一個專情的男人?!就算他有膽子說出去,怕也沒幾人相信。
“話說回來,龍錦那裡還是格外安靜,依你看他還能裝死多久?”他薄脣微掀,隨口一提。
龍錦便是先前被驅逐到西部封地的太子,掛了個“壽王”的名號,這幾年他過着荒唐潦倒的生活,在外人看來,他已經是一堆廢柴,不必記掛在心。
“當初王爺本可以不留活口的,爲何沒有——”痛下殺手呢?
而是把太子押送到西部的不毛之地,繼續留着他的性命,這種程度的錯誤,不是龍厲會犯下的,畢竟,後患無憂、斬草除根纔是他一貫的手法。
“康家跟太子接近的證據,在當時並不充分,所以本王沒有殺了他,不過他若是還留着野心,遲早還會捲土重來。到時候,康家若還是站在龍錦那邊,就是謀反的死罪,就算他家裡留着太宗皇帝賞賜的御封寶劍,本王照樣要康家人頭落地!”他的眼底染上一抹嗜血的殘忍,眼神忽明忽暗,輕忽的語氣卻暗藏殺機。
祁俊眉頭緊蹙,的確,康伯府能屹立百年不倒,根基深厚,一般的小罪名對康家的影響不大。要想砍伐這棵大樹,就要用最鋒利的砍刀,要用罪無可赦的大罪,而這天底下最大的罪名,無非是……謀反了。
康伯府仗着有太宗皇帝賞賜的那把寶劍,才能在風雲瞬息萬變的京城巋然不動,康家這麼大的家族,若真想查,誰能保證查不出幾樁醜事來?!
可是從太宗皇帝開始,再到先帝,兩朝皇帝在位的時候,康伯府卻在暗中擴大聲勢,除了康家做事比較謹慎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皇帝即便聽到了一些風聲,最終還是把康家的問題壓了下來。
皇家需要有人扶持,跟世家大族暗中交易的也屢見不鮮,世家大族給皇家辦事,皇家自然也要給一點小小的甜頭,所以,康伯府身上的爛瘡,皇帝並非看不到,而是視而不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祁俊眼波一閃,慢條斯理地說,“王爺似乎沒有非要跟康伯府爲敵的理由,這些年來,康伯府並不敢招惹您。”
康伯府兩兄弟都不是蠢的,老伯爺康達看似慈善溫和,實際上大風大浪見了不少,並非表面溫藹的人,內心就同樣乾淨。而至於康建,最能審時度勢,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
他的嘴角掀起譏諷:“他們不敢來招惹本王,可是他們招惹了本王的女人,也就等同於招惹了本王。這筆賬,原本在四年前就該跟他們算的,時隔四年,本王不但要把賬算的清清楚楚,還要康伯府吐出利息來。”
祁俊心中一沉,原來康伯府是跟王妃有宿仇,只是王妃一個北漠郡主,怎麼會跟金雁王朝的大家族扯上關係?能把靖王激的哪怕康伯府有御賜寶劍都要連根拔起徹底毀滅的決心,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仇恨啊。
該不會是跟說書常用的俗爛戲碼,康家是王妃的殺父仇人吧。
祁俊激動不已地聯想着,誰會知道,他的猜想卻跟真相已經離的很近了。
“康伯府的野心,遠遠不止於你所看到的。”龍厲笑得極冷。
祁俊自從進了書房後,不知是出了第幾身的冷汗了,要當靖王的幕僚不容易,這膽子就是活生生嚇大的。
“難道連康家都相信那些毫無根據的傳聞?”當年太子被廢,突然就讓先帝改了主意,詔書上寫下了要寧王登基的旨意,當初還有人懷疑是寧王篡改詔書,不過就像是一陣風,吹過就散了。
但是康家顯然認爲這是空穴來風,想找出真正的先帝遺詔,這便是他們陰謀至關重要的一環。
康如月嫁過來是起什麼作用的,龍厲不用想都知道,就算他身邊沒有秦長安,也不會容忍自己栽在這麼卑劣的手段上。
“就當是逗這兩條老狗玩玩吧,本王這兩年很少費這麼多心思了。”他嗤之以鼻道,一臉的輕蔑不屑。
祁俊低下頭,望着自己的雙膝,安安靜靜地問了句。“王爺下一招想用什麼?”
“無中生有。”白皙的指節叩擊在紅木桌上,龍厲沉吟許久,才幽幽地吐出四個字。
在他的新婚期間,康家就想往他身邊塞人,這事鬧的滿城皆知,他們錯在不該把主意動到他一心想納入羽翼下保護的人。
終有一日,他會讓他們知道他們犯的錯有多麼不可饒恕。
祁俊久久不發一語,眼前的男人狂的駭人,只因爲想要護住一個女人,就要把金雁王朝搞得翻天覆地,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種狂烈自負的霸氣,比起當今的皇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這種勢在必得的霸氣,是一代強君與生俱來的。
祁俊走出書房的時候,下意識地望了望頭頂那方天空,倉促的腳步放慢了許多,看來,不久之後,京城又要變天了。
他依舊從王府的後門離開,穿過兩條小巷子,匯入鬧市中的人羣,依舊是穿着素色的衣袍,一雙布鞋,毫無特色的那張臉,平淡無奇,很快就消失了。
芙蓉園。
“翡翠,把熱水送到淨房就行了,不用伺候。”秦長安丟下一句話,進了自己的房間。
剛把門合上的那一瞬間,眼簾內就閃過一抹紅色,對於某人幾乎夜夜來訪,幽靈般的鬼祟,她已經練就眼睛眨都不眨,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喝茶的本事。
他臉上笑眯眯的,看上去心情不壞,和顏悅色:“做什麼去了?”
“這幾天白銀教我一套拳法,我學會了,剛纔打了一遍,正要去沐浴。”
“好好的,打什麼拳?”他嗤笑一聲,覺得有趣,玩味地睇着她。
她喝了兩口茶水,雲淡風輕地說。“靖王府的事務繁多,我爲了你的家業,這麼嘔心瀝血,很容易積勞成疾,這一套拳法可以舒緩筋骨,還能延年益壽呢。”
龍厲似笑非笑地問:“聽上去不賴,往後本王也要一起練拳。”
“千年王八萬年龜,民間的俗話說得好,人活一世,短短數十載,像你,不用練拳也可以。一定會活的長長久久,湊什麼熱鬧?”她氣笑道。把將近二十家店鋪都交給她,他倒是樂得輕鬆。
這回他沒生氣,只是摟住她的肩膀,這就要往她的臉上靠過去,她推了他一把,雖然嗔怒,嘴角卻還是上揚的。
“別靠過來了,我一身的汗——”
龍厲卻側抱着她,雙臂無聲收緊,在秦長安主動對他告白之前,他對她是有迷戀,也有想徹底擁有的決心,但她說出喜歡他那句話之後,心情也有了更改。
他依舊喜愛她,卻又不只是喜愛她,更多的是信任和尊重,無論在外面發了多少火氣,只要一回到這兒,他暴躁易怒的心,就能瞬間平息下來。
彷彿他走了許久,跋山涉水,只爲了見她一面。一見到她,他纔可以放下滿腹的陰謀詭計,只需要當她的丈夫即可。
那種感受,很難形容,他宛若是一艘在風暴中倖存的漁船,經歷了千辛萬苦,最終回到了出發的寧靜港口,只是靜靜地停泊在原地,就足以讓他欣慰寬心。
而這種感覺,便是安全感,只是當下的龍厲,還不太清楚。
鼻尖只嗅聞到她身上混着汗水的幽幽女兒香氣,如置繁花盛開,暖風襲來,空蕩蕩的胸口頓時溫暖充盈,格外踏實。
他清滑的嗓音若有若無地劃過秦長安的耳畔:“以前總有人說香汗,本王還不信,不過你的汗果然是香的。”
秦長安睨了他一眼。“油嘴滑舌的本事見長。”這天底下再金貴的人也是個凡人而已,高貴的權貴也會擺脫不了吃喝拉撒這些俗事,汗就是汗,汗水就本該有汗水的味道,哪裡能有香味呢?
“是真的,有一股子淡淡的藥香味。”他不依不饒,說到最後,秦長安都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恭維還是調情了。
“我不跟你爭論這些無關緊要的,明日我要去見康如月,今晚你得讓我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再去對付她。”她板着臉說,佯裝要幹一架的氣勢,所幸龍厲沒說什麼,鬆開了手,任由她去淨房洗浴。
等她洗好澡回來,他已經在牀上了,那雙墨玉般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她,看得她心中發毛。
“可別被康如月欺負了。”他輕輕地說,握住她軟嫩的小手,嗓音裡有太多的東西,眼神堅決又溫柔,聽得她胸口脹滿了酸酸甜甜的情愫。
那一瞬間,秦長安豁然開朗,他們在感情上面的磕磕碰碰,龍厲讓人想要後退逃避的佔有慾,其實根源在她這兒。
一直,都在她這兒。
不是溫如意,不是蕭元夏,不是其他任何人,是她自己啊。
是她不願承認,不願正視自己的心,不願全心地信任他,甚至不曾跟上他的腳步,纔會讓他心中埋藏着不安的火藥,時不時就會被點燃爆炸,燙傷了她,也撕裂了他。
是她,放縱他們互相傷害。
龍厲對她的佔有慾,她認定是束縛,是禁錮,其實,若是愛上,便想佔有,若無愛上,佔有慾才成了一種罪。
是她開竅的太晚了。
秦長安深吸一口氣,難得堅定地露出一抹淺笑,抽回手,撫上龍厲那張俊美的臉,霸氣地說。“我可不准我的男人抱另外一個女人,明天當然要給她準備一份永世難忘的厚禮。”
龍厲這般驕傲的男人,原本是不喜歡任何女人把他當做物品般宣誓主權,只是到了秦長安這兒,不但沒有絲毫的不快,反而心裡有一顆種子,飛快地破土而出,張開葉片,開出一朵嬌嫩的小花來。
原來女人這麼霸道兇悍,還挺迷人的嘛。
他不禁這般想着,修長如玉的手指拂過她的下巴,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的脖頸,那雙眼睛即便不看她,也有着勾人的風情。
“到底還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千金小姐,對她下手,你千萬別——”他頓了頓,幽幽地將薄脣貼上她的,含糊不清地說道。“千萬別下手太輕。”
她忍俊不禁,這男人,果然是個黑心的傢伙。
“既然選擇了跟你一道走下去,我就要做些驚天動地離經叛道駭人聽聞的大事件,才能跟你的名聲並駕齊驅。”
“喔?”他好整以暇地笑着,大手卻暗暗拂過她單薄的裡衣,眼底升騰着熱氣。
那雙星辰般的眼瞳裡閃過一道精光,她主動摟住他的脖頸,涼涼一笑,“溫柔嫺淑的良妃我是當不了了,不如就做奸妃如何?把這世上女人不敢做的,全都一併做了,跟你一樣,唯恐天下不亂。”
“佞王配奸妃,正好。”他將薄脣壓上她的脣,滾燙的熱吻裡肆意糾纏,許久之後,他才擡起那張情慾滿滿的臉。“真好。”
只是等龍厲還想做些什麼,卻聽着自己面前的女人窩在他的懷裡,紅脣微啓,雙目緊閉,已然發出輕微的呼吸聲,她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縱然身體還有危險的信號,但內心涌着更多的是情感,不再是迫切的霸佔,而是珍惜的憐愛之情。
他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跟自己並肩作戰的女人。
這種心情,是他二十多年來從未體會過的。
……
“四小姐,馬上就要到清風亭了。”許媽媽在馬車裡低聲提醒。
原本在打盹的康如月馬上坐正身子,如臨大敵,拿起隨身攜帶的銅鏡反覆地照着自己的那張嬌美臉蛋,還有些緊張地詢問。“我怎麼樣?看起來是否能壓過她的風頭?”
“四小姐的容貌,那當然是沒得挑的。”許媽媽恭維道。
話音未落,馬車卻顛簸了一下,康如月一個不穩,若不是許媽媽眼疾手快地抓住她,她險些磕碰上車廂的門框。
馬車徐徐停了下來,有什麼斷裂的聲響,充斥在空氣裡。
許媽媽喝道。“車伕,你怎麼趕路的!”
“許媽媽,車軲轆斷開了!”車伕納悶地跳下車,檢查了一番,只能苦着臉說道。“這裡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也不知爲何好好的車軲轆壞了,不過幸好清風亭就在眼前了。四小姐,要不奴才這就騎馬回去再駕一輛馬車來,不過這一段路,只能麻煩您走過去了。”
許媽媽虎着臉,掀開簾子下了馬車,走過去一看,果然是一邊的車軲轆壞的不成樣子,但是擡頭一望,約莫只有四五百步路,就能到清風亭,也就不再多話。
“趕緊回去,路上可別再出岔子了!”
馬伕唯唯諾諾地卸下了一匹馬,趕回去救急了。
康如月由着丫鬟扶着走下來,清風亭就在山腳下,可是路上不少石頭砂礫,讓身嬌肉貴的千金小姐踩着精緻繡鞋走上這麼一段路,她哪裡受得了?
才走了一半路程,便直呼累了,中途歇了下來。
丫鬟識相地站在一旁,緩緩搖着手裡的仕女畫團扇,給康如月帶來徐徐清風和涼意,許媽媽則老練地打量着周遭的風景,休息了會兒,主僕三人繼續往前走,清風亭裡卻空無一人。
“她還沒到?”康如月等的有些不耐煩了,眼梢微勾,語氣更差。
今日並非是單純邀請秦長安來看山腳下的春花浪漫,她跟許媽媽商量了一計,既然靖王已經對靖王妃有所不滿,不如她們趁熱打鐵,把那個女人徹底變成一個男人看不上眼的棄婦。
所以,在她還未曾進門之前,就要有所行動,不能失了先機。
康如月三番五次地送來拜帖,秦長安一次次地回絕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不更是坐實了靖王妃氣量狹小,太過嫉妒嗎?
她打算在賞花的過程中,假意摔壞了腳,那麼,最大的嫌疑人除了秦長安,再無其他人選。
不但爲自己婚前博得了有教養、有耐心、委曲求全的好形象,更要讓秦長安善妒的一面被世人所知,同樣在靖王的心裡埋下一根刺,對秦長安更加疏遠,那纔是她真正的目的。
微風徐徐,一輛大紅色的華麗馬車從不遠處駛來,馬車的正面簾子上,用金黑兩種繡線繡着靖王府的徽記,看得康如月瞳孔一縮。
秦長安下了馬車,康如月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比起在康伯府那晚,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康如月怎麼看都是個美人,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更別提此女精通裝扮之道,哪怕身上珠玉環繞還能不讓人覺得繁複和累贅,會覺得寶氣流轉,毫無庸俗之感,今日一瞧,又是精心打扮過的。
真搞不懂,今天她來,到底是賞花的,還是賞人呢?
但今日的康如月,收斂了幾分性子裡的驕傲,十足的溫婉迷人,巧笑倩兮,看上去極爲討喜。
當然,只是看上去而已。
“如月給靖王妃請安。”康如月垂下眼,給她行禮,姿態端正優雅,挑不出半點毛病。
康如月在她面前如此乖巧可人,正是因爲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她先把姿態放低了,秦長安還能怎麼刁難她?
“在外面就不用這麼客套了。”秦長安淡淡一笑,比起康如月的打扮,她則隨意多了。一套海棠紅常服,墨雲般堆積在腦後的髮髻隱隱可見一隻金步搖,身上的墜飾很少,腰際掛着一塊翠綠色的玉佩,看得出來上等碧玉,中間雕有麒麟圖騰,以紅珊瑚墜之,貴不可言。
康如月見秦長安悠然坐下,她才笑着坐在秦長安的旁邊,牙根隱隱作痛,明眼人一看她便是盛裝出席,而秦長安卻好似只是穿的出來散步一般隨性,簡直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一時間,高下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