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外面下雨了。”他走出皇宮,已有貼心的侍從送上一把傘,他拒絕了坐上轎子,一個人撐着傘,在因爲突然下雨而行人愈發冷清的街巷裡緩步走着。
當年,還在金雁王朝當質子的時候,他不斷地坐着母妃上吊而死的噩夢,不斷地鞭笞自己,用溫潤如玉的表面贏得夾縫中生存的一切機會,時隔多年,總算熬出頭了。
但是,回到夢裡的故鄉,他總覺得有些陌生,冷漠的父皇不在了,怯懦的母妃不在了,昏庸的皇兄不在了……很多他印象中耿耿於懷的人全都從生命中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空白,一度令他很不習慣。
他當然可以從侄子手裡奪取皇位,朝廷上的官員也不會有二話,更別提南陽百姓……不過,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就已經是南陽帝王的範疇,而關於享樂的那一面,從來就不是他所在意的。
他已經三十有二,本該娶妻生子,但依舊不曾對南陽的任何女人動過心。上頭沒有催婚的長輩,幾個同輩的兄長,也都是感情不冷不熱的,除了見了面打聲招呼之外,其他的寒暄都是多餘。
樂得自在的是,沒有人用理所應當的口吻,逼他成婚。
在南陽的這兩年,他漸漸地看清楚很多事,比如,他對皇權的執着並沒有自以爲是的那麼深重,他想改變南陽制度的腐朽,想要洗清皇室的骯髒,想要衝淡百姓的苦難,哪怕他永遠都只是一個王爺,他也會這麼做。
再比如,他對建立家庭的想法也沒有世人所想的那麼急迫,或許該說,他當了二十年的質子,壓抑自己的本性太久太久,如果只是要一個女人完成世人對他的期望,那麼,他反而不想這麼草率。
三十歲之前,他的人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但後半輩子,他想要自己做主,找不到心愛的想要的女人,那就不娶。像他那個冷酷的父皇,娶了那麼多的后妃,生了那麼多的子女,那又如何?不但是個毫無作爲的帝王,對國家沒有任何貢獻,也是個對子女沒有任何柔情的父親,纔會養出一羣只懂享樂又一身戾氣的皇子,怎麼看,都是失敗的一生。
人的心境,當真是奇特的,或許秦長安曾經是在他最孤單的時候出現了,面對另一個孤單又倔強的靈魂,他忍不住地愧疚,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卻又壓制着內心那一絲絲細微的感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後悔過,但人生就是如此,有得到的,就會有失去的。
他知道,曾經的那一點點放不下,時光會漸漸安撫,或許環境不一樣了,如今只要他一點頭,就會有過江之鯽的女人撲上來,想要當他的王妃、側妃,甚至是侍妾。可他反而想念那一杯纖纖素手捧過來的桑葚水,那一個隔空遞過來的藥香味的香囊,那一聲飄在空氣裡的“珍重”。
但如果連心動都沒有,只是身體的慾望,又有什麼重要?
他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對女人的態度多多少少帶些輕視,正因爲他不想讓任何一個女人,走他母妃的後路,一輩子也得不到丈夫的真心疼愛,常常孤枕難眠,最終連自己唯一的兒子都因爲不敵其他對手在丈夫耳邊吹了枕邊風,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兒子。
知道兒子一輩子都回不到南陽,那個溫柔又怯懦的女人,萬念俱灰,竟然選擇了懸樑自盡這種方式,只因最後的一個寄託都沒了,還有什麼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他對女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從他母妃身上血淋淋的教訓,知道如果不能對一個女人負責任,那就不要隨隨便便娶回來,一旦新鮮勁過了,就讓那個女人一個人面對獨守空閨的下半生,那是最大的殘忍。而像母妃這樣被奪取了唯一的孩子,最後的支柱就瞬間崩塌了,會落得這樣悽慘的下場,不得不說是一種註定的悲哀。
而如今,他也只能讓人不遠千里送去一幅畫,聊表心意,道一聲無言的……“珍重”。
撐着傘,溫如意望望天,雨勢越來越大,打在臉上陣陣發疼,空氣中也透着寒氣,他已有一種預感,今年的冬日,會比往年更加寒冷。
原來,他想念的南陽,也並非一年到頭都格外的溫暖,而他心裡的寒冷,將來又會有人可以驅散,可以給他真正的暖意嗎?
這個謎題,或許要再過許多年,才能解開了吧。
……
金雁王朝。
前線傳來的消息,讓秦長安聽了,半響做不出半點反應。
就在龍厲一道令下,全軍馬上從西郎國的鐵嶺山退到豔陽關,沒料到狼王烏勒也不知道發什麼瘋,緊追不捨,帶領陰兵衝了過來,陸青銅率領一萬將士在後頭阻擋他們的進攻,而其他六萬多人繼續往後撤退,直到豔陽關內。
兩方無法避免的,又打了一仗,耗費了八天時間,陸青銅最後險勝了,也就打破了百年內無人可以重創陰兵的“神話”,可見,一個諾敏消失了,但另一個男版諾敏又出現了。
在十天的最後一日,陸青銅帶着所有活着的兄弟們回了豔陽關,而烏勒跟被打的七零八落的西郎部隊垂頭喪氣地返回西郎的路上,果真遭遇了一場從未有過的強烈風暴,剩下的八千將士生還的竟然只有一百人。
不但如此,西郎一半的境內全都被龍形颶風掃過,綠洲裡的村落損失慘重,百姓死去的、重傷的、失蹤的,總計一萬餘人。
而狼王烏勒,縱然武藝不弱,但卻被颶風捲到半空而摔下,雖然被親隨及時拉到一旁,但整個背脊都摔斷了,保住了一條命,但被斷定再也站不起來。
半途退兵,是她讓龍厲馬上下令,讓人八百里加急下了聖旨,暫時休戰,而且所有武將馬上帶人返回豔陽關,不要戀戰,違令者斬。
這一道看起來沒有任何理由的聖旨,本是爲了保全將士的最好方法,是不想讓這麼多人喪生在天災中的憐憫。畢竟關於裴九的預見能力,龍厲跟秦長安是真正知曉內情的,沒道理讓裴九損耗了壽命,還是一樣犧牲了無數將士,那就不划算了。
或許外人知道其中內情,一定會覺得這道聖旨是開玩笑,但對於他們夫妻而言,勝負未分之前,貽誤戰機不是最慘烈的結果,因爲對比西郎,金雁王朝還是處於上風的。戰機錯過了一回,還能找到第二次機會,但如果八萬將士死在天災裡,卻不可能再有重生的機會了。
只是誰能料到,烏勒也會追了上來,而最後在返程路上,正巧遇上了史無前例的龍形颶風,全軍覆沒,幾乎是對西郎國有了致命的打擊。
包括,被傳的神乎其神的陰兵,也在颶風中被打回原形,成爲徹底的“陰兵”,除了僥倖存活的,全都去了陰間。
西郎國狼王烏勒自己都快小命難保,甚至一輩子都是個廢人,苟延殘喘,陰兵死傷無數,西郎百姓飽受苦難,迫不及待要災後重建,別說繼續打仗了,恐怕此刻西郎國境內早已哀鴻遍野,哭聲震天,一片慘象。
烏勒背脊都被摔斷,即便可以給他吊着一條命,也是一輩子躺在牀上,生活無法自理,是個廢人了。
而在這種艱難的時機,西郎國沒有推出來就可以用的繼承人,畢竟,烏勒在上位之後,對當初欺負他的那些皇子百般打壓,能承擔大任的幾乎沒有,而烏勒自己的兒子也只有一個叫做烏金的孩子,才三四歲大,若是一般孩子,或許還有人願意輔佐他上位,可惜烏金連一般孩子都不如,他甚至不會說話,總是封鎖在自己的世界裡。哪怕這樣的他是烏勒唯一的血脈,西郎國又有誰會願意排除衆議,去守護一個他們眼裡是“癡兒”的王子呢?!
西郎國遭此重擊,打了兩個月,所有官員都達成一致,不願再跟金雁王朝爲敵,主動派出使者,前來跟金雁王朝求和停戰。
他們已經夠倒黴的了,光是安撫國內的百姓和將士的家人來都不急,又如何還有餘力繼續跟金雁王朝對戰?更別提他們強硬的狼王都已經倒下,他們早已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經不起兩頭燒。
“娘娘,陸統領來了。”白銀在若有所思的秦長安耳畔說了一句。
秦長安從思緒之中抽離出來,轉頭一看,身邊沒有明雲的身影。“明雲呢?”
“明雲去御膳房了,大皇子想吃豆沙包,纏着明雲一道去了。”
秦長安笑了,在自己最信任的幾個宮女裡,明雲還是有些純真,而她也特別喜歡孩子,很快就跟幾個孩子打成一片。
剛去了御膳房,回來還有一段時間,那就讓她先跟二哥聊一會兒吧。
陸青銅很快就大步走進來,他身上還穿着銀色軟甲,看上去英氣灑脫,經過兩個月的戰役,他曬得很黑,秦長安不禁想,如果熄滅了燭火,恐怕是完全看不到他的存在。
她喜出望外,猛地站起身來:“二哥。”
“娘娘。”陸青銅嚴肅凝重的臉上,也有了笑容,在戰場上磨礪過的男人,看上去更有男子氣概,氣勢磅礴。
“你上次的傷都好了嗎?”
“宮裡派來兩名太醫,用的藥也是最好的,都好了,只是留下了疤,不礙事。”陸青銅不以爲然。
秦長安上下打量了一回,陸青銅的臉頰上有三道狼爪鋒利的抓痕,正巧抓破了那個“奴”字,還有兩道從下巴蔓延到脖子,差點抓破喉結,哪怕現在疤痕已經結痂,但還是看的她觸目驚心,可想而知衣服包裹下的身體還有其他的傷痕,當下的二哥被狼羣攻擊的場景有多麼驚險。
她的鼻子一酸,忍不住雙目泛紅。“二哥,那次我真的很擔心。”
陸青銅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其實從小他是很喜歡這個妹妹的,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一定帶回家在她面前獻寶。
雖然有幾年時間,他變了一個人,狠心地把秦長安推得很遠,孤僻又討人厭,連他自己都很討厭那樣的自己,但如今,他已經想通了,陸家也被洗清了冤屈,陸家三個子女全都過的很好,爹孃泉下有知,也該頗爲欣慰。
在戰場上幾度跟死亡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心中最爲割捨不下的,還是這個妹子,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能死!否則,答應他甚至到龍厲面前擔保他上戰場的秦長安,此生一定因爲這個決定而飽受煎熬。
他定定站在原地,跟木頭人一樣杵着,垂在身側的右手捏了捏衣服,有點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心裡怯懦着,怕被大人責備。
“你能回來,實在太好了——”秦長安的嗓音已經聽得到哽咽。
“我只是輕傷……”陸青銅想不到說什麼,只是忍不住,不想看到已經貴爲一國之母的妹子爲他掉一滴眼淚,默默擡起了手,輕輕擱在秦長安的頭頂,宛若兩人還是年少的時候,他總喜歡這麼揉亂妹妹的頭髮。
“娘娘,奴婢——”一個聲音,打破了此刻的安謐和祥和,明雲看到眼前的一幕,嚇得手裡的碗落在地上,裡面白胖胖軟乎乎的豆沙包滾落到秦長安的腳邊。
秦長安跟陸青銅,是同一時間看到明雲慘白的像是鬼的臉色,陸青銅還未反應,但秦長安已經明白,此刻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白兔,眼神閃爍不停的模樣,必然是誤會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娘……娘娘……奴婢不知道您有客人,奴婢……先行退下。”明雲的眼底染上一片哀傷和錯愕,她沒想過前陣子陸青銅還是娘娘跟自己談話中的對象,還以爲娘娘是故意試探些什麼,沒料到娘娘居然……可是,娘娘是自己最尊敬的人,地位跟大哥平起平坐,她該怎麼辦?是當成什麼都沒看到,還是自戳雙目?
秦長安忍不住笑了,這個單純的丫頭啊,慌慌張張,平日已經練就了冷靜的本事,怎麼遇到二哥的事,就亂了陣腳?還叫她娘呢!她可擔當不起啊!
陸青銅有了動作,就在秦長安以爲他要去追上轉身的時候,他卻是默不吭聲地蹲下身子,然後,撿起了地上一個個的溫熱包子,擺放在矮桌上,還不忘輕拍掉上頭的灰塵。幸好棲鳳宮每日都有人清掃,地上沒什麼塵土,包子看上去還是很乾淨,就像是剛從御膳房裡端出來一樣。
見狀,秦長安差點噴出一口老血,明雲都一副千不該萬不該撞破他們“姦情”的驚嚇模樣,慌不擇路摔門而出了,他不追上去,反而拾起了豆沙包,這又是什麼招數?人家小姑娘在他的眼裡,還不如兩個豆沙包?!
陸家的兩個兄長都不會跟女人打交道,大哥三十多歲,才因爲她的牽線,跟北漠長公主成了親,看來,她這個紅娘還是不能鬆懈啊。否則,以他們對感情的悟性,真的很容易打一輩子光棍啊!
“二哥,你管地上的包子做什麼?你餓了?”
陸青銅老實回答。“不能浪費糧食,包子沒被踩到,還能吃。”
雖然在沙場上糧草豐厚,軍用物資也沒有斷過,他們沒有一餐餓過肚子,但是管飽可以,吃的多好可不見得,就算是饅頭,也是冷的,硬梆梆的,配着大鐵鍋的熱湯就這麼吃下去了。
他們連日趕路,今日,他剛回到京城,連自己府上還沒去,就直接進宮見秦長安來了,雖然不餓,卻也看不慣熱乎的包子掉在地上的畫面,因此,想也不想,就直接彎腰撿起來了。
秦長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的木頭二哥啊,真是二愣子一個!
氣呼呼地回了一句。“你要喜歡,全給你吃。”
“好。”陸青銅是完全不在乎包子掉在地上過,見妹子這麼說了,還以爲她是真的理解他,二話不說,就抓起豆沙包咬了一口,吃的連連點頭。“御膳房的包子蒸的真不錯,鬆鬆軟軟。”
鬆鬆軟軟個頭啊!你再這麼吃下去,媳婦都要跑了啊!獨身了三十年,你就不想有個抱起來鬆鬆軟軟的小媳婦過日子嗎?!
“別吃了。”她突然擡高了嗓音,看起來,她不得不出面,對這個比大哥還要木訥的二哥提點兩句,免得他撿了包子丟了媳婦都不自知。
陸青銅乖乖地放下還剩下一口的豆沙包,坐在她的對面,正襟危坐,一副乖學生的模樣,彷彿虛心聆聽夫子的教導。
他的妹子怎麼突然就生氣了?
“二哥,我問你,你急着進宮來,是爲了什麼?除了讓我安心之外,就沒有別的理由?”她故意朝着陸青銅眨了眨眼,循循善誘,把話說的這麼明白了,二哥該不會還不領情吧。
沉默了半響,他纔開了口。“除了見娘娘一面,還想看看明雲,我跟娘娘說過,只要活着回來,就要跟她攤牌。”
這下子,秦長安的白眼幾乎翻到天了,什麼攤牌,他們之間是有殺父之仇還是什麼?再加上陸青銅用一張特別嚴肅的表情說這句話,如果眼神再兇狠一點,她甚至要懷疑他想要砍明雲兩刀。
“與其說是攤牌,還不如說是互訴衷腸。”秦長安糾正他過於一板一眼的說法。
陸青銅撓了撓後腦勺,露出一臉迷惑,還不是一個意思?
“人都跑了,你先把她給我喊進來。”
然後,她聽到陸青銅站在門外,對着明雲說:“娘娘叫你。”
明雲輕輕地應了一聲,整個人像是在水裡撈出來一樣,垂頭喪氣,眼睛紅的不像話,秦長安無奈地搖搖頭,不難想象明雲剛纔在角落裡擦眼角的畫面。
“明雲,我本來不想太早地跟你說這個秘密,不過,你剛纔撞見了,我就沒辦法繼續瞞着了。”
聽着秦長安清冷的嗓音,明雲頭也不敢擡,心中一陣寒意,她知道但凡有些權勢的,最痛恨被人知曉自己的秘密,更別提是她看到皇后跟陸統領那副很親近的模樣,陸統領還摸了下皇后的頭呢……嗚嗚嗚,她想不死也難了。
一個,是救了她一命的大恩人,她最敬重的娘娘;一個,是她很有好感,想要靠近的大人,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在一起……的話,她到底該做什麼選擇?她不想用“偷情”這種詞眼安在他們身上,腦子混亂的無法思考。她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還是直接領死得了?反正,這條命也是娘娘給的。
就在明雲突然跪下,眼淚猶如珍珠般一連串地往下掉,卻難過地無法說話的時候,秦長安瞪了陸青銅一眼,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去扶起雙腿打顫的明雲。
“陸統領,你這次跟明雲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了吧,我可以當你們兩人的見證者。”
陸青銅看着明雲哭的紅腫的眼皮,不知道爲什麼,明雲似乎臉色更白了,肩膀都縮在一起,好像是他要把她吃了一樣,她怕什麼?!
因爲他對她即將表白自己的心意,她心裡卻不願意,纔會如此地懼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