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想不通的是,爲什麼身強體壯的自己,會有一個異於常人的兒子?
他小時候因爲旁人看管的疏漏,的確被狼叼走,但慶幸的是有一頭失去狼崽的母狼把他拖回窩裡餵養了一陣子,他是喝了一些時日的狼奶,這件事在西朗傳的沸沸揚揚,聽上去實在可怖,卻是真實的故事。
因此,哪怕他重新回到皇室,他冷鶩的個性、獨來獨往、不講究親情人情的做法,也被皇族看做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狼,始終被孤立。
而他終究開創了屬於自己的朝代,成爲了西朗國君,他認定人的圈子跟狼羣一樣,弱肉強食,強悍的男人更無法容許自己有一個懦弱的孩子,可惜偏偏天不如人意,他唯一的兒子烏金卻令他失望之極。
他寧願有個跟自己一般陰狠野蠻的兒子,也不願有一個癡兒,哪怕他一開始不願承認,但三年過去了,烏金還是如此堅若磐石,軟硬不吃,他幾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
“你那位已逝皇后是你的親表妹,對嗎?”
“是又如何?”
“舉凡世上的皇親貴胄,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親上加親。但若是血脈太過親近者,成親之後,往往會生出一些有問題的孩子,有的是生來殘疾,有的是天生體弱多病,我在民間也看過一些例子,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當然,你可以選擇不信,因爲這世上並無一個醫者,敢如此斷定,近親不能通婚,只是大戶人家遇到這些事,往往會遮掩的很好,爲了往後的利益,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們還是會這麼做。”她頓了頓,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嗓音清冷,徐徐道來。
“況且,你們成親的時候太過年輕,男人血氣方剛,而女子纔剛滿十五歲,其實身體還未徹底長好,是不適合懷孕生子的。就算你們不是表兄妹的關係,年紀太小就生孩子,因爲這個原因而難產的孕婦,不在少數。”
說完了,她還不忘嘲弄地瞪了烏勒一眼,少數名門貴族對這方面很講究的,女人可以很早娶回來,但一開始會讓女子用避子湯,等身子再養個一兩年,那時候懷孕生子,纔是最好的時機。當然,不知道其中緣由的,大有人在,因此這世上因爲懷孕生子而走向鬼門關的女人,真正可憐。
很明顯,西朗皇族對此並不看重,又或許眼前這個男人粗枝大葉,只知道盯着手上的江山社稷,完全沒有爲自己年輕的妻子考慮過。
一時之間,烏勒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娶了表妹爲王后,新婚期間的確有過如膠似漆。短短數月之後,她很快有孕,他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自然希望王后儘快爲自己生兒育女,卻沒料到最後,等來的消息卻讓他苦不堪言。
“我可以跟你說破這個孩子爲何異於常人,問題就在你們當爹孃的身上,因此別責怪他,若是你晚幾年再讓王后懷孕,亦或是娶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今日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事。”
“他一輩子都會這樣嗎?”烏勒不讓自己過分沉溺在自責之中,他畢竟是一國之君,任何負面的情緒都必須壓在心底,那雙灰藍色的眼瞳內看不出半點波瀾,沉下嗓子問道。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秦長安婉拒地很痛快,但這是事實,她才懶得說些好聽不中用的廢話來討好烏勒。
最終烏勒拂袖而去,他似乎很憤怒,但她並不想揣摩他到底在爲何而生氣,是因爲過去這樁蘊藏着危機的婚事,還是因爲幾年前那個年輕莽撞的自己犯下的錯誤,亦或是爲了那個年僅十六歲就失去生命的王后?
但至少,他不曾來追究她甩了梅夫人一巴掌的事,很顯然,他更在乎自己的兒子是否扶不起的阿斗,是否一個永遠都不會恢復正常的癡兒,對於女人,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明知道她沒有任何把握可以診治他的兒子烏金,他把她軟禁在西朗的目的就只剩下最後一個,那便是他可以利用她,跟金雁王朝談判,跟龍厲談判,得到一些好處,或許是金銀,或許是疆土擴張。
依靠着牀頭,她早早熄滅了燭火,靜靜地凝望着牀前的月光,來到西朗的第三日,她纔有時間真真切切地想念龍厲。
不管西朗想要從龍厲手裡得到什麼,她很清楚,龍厲報復的手段只會比烏勒更加喪心病狂,或許他們性情上有些東西是相似的,但招惹龍厲的下場,必然是十分慘烈。
到時候,烏勒也該自求多福,別讓自己的野心勃勃,導致西朗走向了亡國之路。
……
“主爺,王子睡下了。”
“嗯。”烏勒走向內室,大牀上躺着一個小小的孩子,他背靠着牆壁,身形蜷縮着,小手擱在胸前,雙眼緊閉着,睡得很沉。
他站在牀邊,陰霾漸漸的從他眼底褪去,他是個很寡情的男人,毋庸置疑,就算烏金的生母死去的那個晚上,他亦不曾覺得太過悲傷,甚至不曾流下一滴眼淚。
表妹溫柔乖巧,生性害羞,當初成親後幾個月就懷上身孕,或許感受到他目光之中的殷殷期待,她自懷孕之後,臉上總是掛着歡喜的表情。
他十歲才進皇室,太后因爲對自己的幾個皇孫始終不滿意,覺得在他們其中無法栽培能夠擔當大任的,最終纔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他迎回來。
他曾經在狼窩裡一整個月,被母狼餵養,因此西朗人看他的目光,不太單純。唯一的王子生下來就是異於常人,跟癡兒一般,更是他避之不及的弱點。
只是今晚秦長安的那一番話,卻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他居然不自覺地回想起四年前的自己,執意娶自己的表妹,是因爲表妹的父親是西朗大將,能幫他鞏固勢力。他對皇家那些鶯鶯燕燕,本就沒有太多感情,成親生子,無非是必須要走的一條路罷了。
前前後後找遍了西朗的大夫,全都對烏金的“病情”束手無策,他本以爲秦長安可以改變自己的困境,沒想過她同樣毫無辦法。
眼底閃過一絲陰冷,不再凝視着兒子的睡姿,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打開門,佇立在院子的月光下。
“主爺,給。”
一人從黑夜中急匆匆地趕來,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把金澄澄的兵器,正是金剛錐。
秦長安早已入睡,金剛錐就放在桌上,他將東西取來,輕而易舉。
烏勒接過金剛錐,表情複雜地撫摸着上面的紋路,上面有一圈明顯的凸起,看上去像是雕刻的字跡,但仔細一看卻又不像。
是符文嗎?爲什麼金剛錐的表面會刻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符文?
他的腦海裡突然劃過一絲火光,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黑夜裡穿透過涼爽的空氣,幽幽地說道。“明日把巫女找來。”
秦長安一醒來,就發現金剛錐消失了,她不曾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畢竟,能讓人把金剛錐拿走的,必定是烏勒沒錯了。
到底是出於和等原因,烏勒也注意到了金剛錐?若他想要一柄兵器,她不至於如此心神不寧。
對方難道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告訴她太過隨遇而安,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爲懷孕,她晚上睡得很沉,竟然連有人闖入自己屋內都不曾察覺,若對方趁她睡着的時候抹了她的脖子,她豈不是也會稀裡糊塗地下黃泉?
金雁王朝。
“爺,他們都是西朗人!”經歷過一場興奮至極的廝殺,慎行一身染血,他走到龍厲的面前,察覺到主子雙眉緊蹙,似乎不喜歡他身上的血腥味,他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
龍厲早就預料到,這麼一大筆的財富,必定有人虎視眈眈,西朗人的強盜行徑,當真是猶如一羣餓狼,只要嗅到哪裡有金銀的氣味,就會不顧一切撲過去。
只不過,這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是金雁王朝的龍脈,再怎麼也輪不到西朗來分一杯羹。
因此,他早在暗中部署,每到一個地方過夜,當地官府必定會派官兵護駕,直到離開當地官府的管轄範圍,再由下一個官府接手。因此,哪怕旅途勞累,一百個禁衛軍再加上幾百人的官兵,形成層層保護,怎麼也不可能讓任何有心人鑽空子。
目睹着前方的廝殺,龍厲站在樹蔭下,面色陰沉難看,黑曜石般的雙瞳幾乎結了一寸寸的冰霜。
有個壞消息,他昨晚才得知。
孫武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殺過來,一來就跪在他的面前,臉上滿是凝重和愧疚。
然後,他說。“爺,皇后失蹤了。”
一夜過後,各方打探的消息都傳了過來,他最終認定西朗把人擄走的可能性最大。狼王烏勒的行事作風,他有所耳聞,但過去金雁王朝眼高於頂,不把西朗放在眼裡,導致四年前邊境一度失守,損失慘重。如今他剛坐上皇位半年,烏勒故技重施,不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跟龍奕一樣,是個自負的軟柿子,任人拿捏?
試圖劫財就算了,要想從他面前劫走金銀,那要看西朗有多大的本事,但是劫走他的女人,那真是不想活了。
“全都殺了,把手臂上的蒼狼紋身割下來,給狼王當見面禮。”他的聲音一貫的清滑,字裡行間,卻散發着少見的殺氣和狠戾,讓慎行攸地打了個冷顫,一股涼意從背脊竄起。
“是,屬下遵命。”
“把他們解決了,我們就去西朗,至於其他人則原路返回,讓孫武帶回京城,告訴他,若此事再有差池,就提頭來見。”
慎行低下頭,領命離開。
半個時辰的廝殺,地上躺着的死屍越來越多,就連包裹的嚴嚴實實的馬車上,也難以倖免,幾乎全被濺上了血花,裴九始終站得遠遠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似隔岸觀火。
這樣的血腥場面,他並不是頭一回看到,征戰沙場,見過的畫面遠比這個更殘酷十倍百倍……只是,那些畫面對他而言,十分遙遠,甚至萬分模糊,只剩下一個不太清晰的輪廓。
感受到身後一道冷厲的目光,幾乎刺穿他的身體,裴九故作不知,直到龍厲走到他的身旁,他才轉過臉去。
“西朗想要從我手裡搶走這塊肥肉,實在是白日做夢。”龍厲笑了,笑得極冷。“你應當萬分欣慰,若上位者不是我,誰也不見得可以守住龍脈。興許這筆財富當真只能長埋地下才能永保安寧,一旦見光,必定會惹來哄搶和紛爭。”
龍厲的語氣裡是一貫的自負和跋扈,裴九抿了抿嘴角,扯出一道很複雜的笑容,撕裂的嘴角依舊有些勉強。
臉上的一塊淤青還未消退,那是龍厲的傑作,因爲被他揍了一拳,哪怕一天一夜都掛在臉上,十分難看。
哪怕對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沒有對他多出幾分敬老尊賢的尊重,裴九這般想着,心裡更難以接受龍厲是自己的子孫這件事。
即便這是事實,即便真正奇怪的存在是自己,龍厲的狂傲不羈,完全不讓步的性情,實在是討厭。
絲毫不理會裴九的沉默,龍厲目不斜視,突然冷幽地冒出一句。“長安身在何方,你早就知道,對嗎?”
裴九的眼波一閃,豈會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比女子還要蒼白的臉上處亂不驚,不緊不慢地說道。
“比起我的預言,你心中早有答案。”
“或許過去是我小瞧了西朗惹是生非的能力,也低估了烏勒卑鄙野蠻的手段,兩國一旦交戰,就算西朗有一支令人膽戰心驚的陰兵,想跟金雁王朝抗衡,還不是異想天開?”
紅衣在風中吹得呼呼作響,龍厲下顎緊繃,那張俊美無儔的面容上卻遍佈陰鶩之色,遠遠看上去,彷彿整個人都像是被火光包圍一般,令人不難感受到他渾身的怒氣和殺意。
陰兵。
裴九的心陡然一沉,嗓音突然變得低啞破碎,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知道陰兵?”
察覺到裴九語氣裡的變化,龍厲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脣畔的冷笑愈發深刻。
“陰兵曾經在諾敏女將軍手下受到重擊,之後幾十年都沒有任何關於陰兵的消息,據我所知,西朗從未放棄過訓練出一批新的陰兵。而早在四年前,狼王烏勒就已經派這一支輕騎闖過豔陽關,無非是想試水,那一次,他成功了。陰兵,成就了烏勒的野心,也讓西朗人躍躍欲試,蠢蠢欲動,只不過,妄圖靠一隻幾千人的軍隊,就能將金雁王朝蠶食鯨吞?”
裴九沉吟許久,他的記憶停格在一百多年前,當初陰兵已經消失匿跡,西朗也變得安分守己,直到他死的那一天,西朗也不曾不知死活地進犯金雁王朝,兩個維持了許多年的相安無事。
除了,西朗曾經因爲陰兵重創,認爲諾敏毀掉西朗的驕傲,懷恨在心,派來殺手夜梟刺殺諾敏之外,在兩國的交往方便,卻沒有更大的動作。
而後,他也對西朗進行了制裁,不過是以國家的名義,兩國之間沒有商業往來,讓西朗的物產更加貧乏,而他也把夜梟折磨致死,纔算瞭解此事。
於是,他以爲陰兵只不過是西朗一時的燦爛,只是一段褪色的歷史,至多被載入史冊,成爲一支披着神秘色彩的詭異軍隊罷了。
誰曾想過,風水輪流轉,命運的齒輪不曾停止過轉動,如今新一代的西朗國君,再度打起了陰兵的主意?
突然想到什麼,他的心緊縮了下,呼吸愈發沉重,那雙眼更是猶如蒙上了陰霾,很顯然,裴九有心事。
“今晚我們動身去西朗,你跟着禁衛軍回京城,兵分兩路。”;
“我一直留意出現在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但遲遲不曾找到夜梟,甚至我開始懷疑,或許這一世,不會有人再對她不利,或許只不過是我杞人憂天——”
陰暗的黑眸凝視着他的臉色,龍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人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必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太晚了。”正在龍厲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裴九的嘴邊,莫名地溢出一句。
龍厲的腳步略頓,垂在身側的五指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下,他陰測測地轉過頭,不用開口,那種壓力已經足夠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嘴角劃開銳利的弧度:“說清楚。”
“如果烏勒是這一世的夜梟,就算你趕過去,也來不及了。”裴九的言下之意無需推敲,畢竟就算龍厲可以及時得到消息,也得算上消息傳過來的路上的時間,保守點說,秦長安被擄到西朗,少說也有三五日了。
當年的夜梟,是西朗派來的頂級高手,他跟諾敏素未謀面,毫無私人恩怨,目的很純粹,也很殘忍,他潛入諾敏的房內,最後,殺了她。
而此時此刻,金雁王朝再度跟西朗扯上了不清不楚的關係,而這個西朗的天子狼王烏勒,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龍厲怒不可遏,這該死的混賬東西,見他如此淡然超脫地說出這些話,很顯然,他早就預料到秦長安會遇到危險,但在他們交談的那個晚上,裴九卻欲言又止,不曾跟他坦白!
裴九居然敢隱瞞他!只要他提前告知自己,秦長安就不會被人擄走,更別提她如今還是個懷有六個多月的孕婦!
他有着什麼樣齷齪卑鄙的想法,他還能不清楚嗎?只是他小覷了裴九的瘋魔程度,難道只因爲在這一世無法得到秦長安,就要狠心毀掉她?即便眼睜睜目睹她走入龍潭虎穴!
身邊的男人原本陰鶩的臉色,此刻更是覆上一層寒霜,一拳出去,狠狠擦過裴九的臉。最終落在他身後的樹幹上,怒火中燒的龍厲難以控制力道,拳頭擊中的地方,竟然深深凹陷下去,樹冠上更是震下幾片樹葉,無不證明此人萬分危險。
熾熱的氣息噴薄在裴九的耳畔,他收回滿是鮮血的右拳,緊緊掐住裴九的脖子,咬牙切齒。“裴九,你當真以爲我不能殺你?!反正你早該是個骨頭變成灰的死人,多殺你一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所謂的輩分、血統,他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畢竟裴九的骨子裡是赫連尋的靈魂,這件事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赫連尋若安安分分的,他可以念在都是龍家人的面子上,讓赫連尋安穩度日,但若赫連尋是故意挑撥他們夫妻關係,想要毀掉他們的將來,他照樣會痛下殺手。
呼吸漸漸變得困難,他的確隱瞞了秦長安會遇到危險一事,卻不是自私地爲自己着想,但很顯然,龍厲快氣瘋了,甚至想要手刃自己。
“如果她能化解這個劫難,以後的日子纔會風平浪靜,你懂嗎?”裴九的聲音十分乾澀,口鼻之間的空氣越來越少,他頭腦昏沉,有種窒息感,但他還是忍耐着開口。
“什麼劫難?就算是她的劫難,我也可以跟她一道分擔!哪怕你死了一百多年,你還能不知道西朗是什麼鬼地方嗎?!那裡的人食古不化,做事野蠻……”龍厲氣的險些頭頂冒煙,眼看着裴九的臉愈發青白,還是不能讓他氣消,他突然收回了手,煩躁地低聲咒罵道:“西朗要自尋死路,我一定成全他!”
裴九突然發力,一把扣住龍厲的手腕,卻感受到對方的皮膚早已變得滾燙,如今這一副軀殼雖然不是練武的料,但他曾經是赫連尋,戕族也是馬背上的遊牧民族,自己曾有不俗武藝。
龍厲的體內,彷彿有着一股猛烈的激流迅速竄到四肢百骸,裴九猛地瞪大眼,他沒料到龍厲竟然會武功!不好,他本是易怒的性子,這樣的人一旦控住不來自己的情緒,最容易走火入魔!
他用盡全力,在龍厲的肩膀上重重一拍,龍厲那雙眼裡的猩紅才稍稍褪去,神志回籠的瞬間,他狠狠地瞪了裴九一眼,壓下心中的殺意。
裴九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脖子幾乎被他扭斷,他的眼神深沉莫測,只見龍厲再也等不及,直接翻身上馬,身後只是跟隨了五六個侍衛,就這麼一路往西去。
他承受過的痛楚,自然勝過龍厲,但他在這一世卻又不得不逼自己狠下心來,他不能讓那個錯誤,繼續無止境地在秦長安的命運裡循環往復。
快刀斬亂麻。
發現秦長安的那一剎那,他是不敢置信的,只有她才清楚她是諾敏的化身,但實際上,她們之間已經有了許多的不同。
諾敏是武將,從小就在草原上騎馬射箭,跟男人們打成一片,稱兄道弟,她性格爽朗直接,在感情上面十分純粹,不懂圓融爲何物。這樣的女人,領兵打仗不輸男人,在軍營中一呼百應,但說實話,在男女感情上,她太強勢,太堅決,直來直往,認定了就要追,所以,當初是她主動跟他示愛的。見他沒有迴應,自然傷透了心,連官也不當了,親自在兩人中間劃開楚河漢界,轉身離開,老死不相往來。
這般的決裂,這般的絕情,不給他任何轉圜餘地。
其實,他一直都是愧疚的,爲了保護他,爲了帶兵打仗,她蹉跎了女人最好的歲月,但他卻忘記了,那草原上一抹紅色勁裝的身影,卻是他怎麼看都看不膩的。
諾敏長相不差,有清麗之姿,只是讓人先入爲主的便是她豪爽瀟灑的氣質,但在皇族眼裡,年紀長他十歲不說,還是個男人婆,尤其是她生氣發怒的時候,不少人都心生膽顫,畢竟那一身沙場上練就的戾氣,早已滲入她的四肢百骸,哪怕一個小小的挑眼神情,也能讓人如同跌入冰湖之中。
因此,她是個合適的武將,卻不是後宮佳麗的合適人選。
裴九想過這一世的諾敏會做什麼事,或許是嫁給平民百姓,或許是嫁給商戶,過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卻沒料到有這麼大的差距。
秦長安是一個醫者,難道是因爲曾經手上沾染了太多鮮血,這輩子才當醫者救人?
當然,這些或許只是巧合,沒有原因,他再怎麼揣摩,也無法揣摩得出諾敏在死前一瞬間,心中許下的夙願是什麼。
“裴大人,這些盜匪都解決了,我們該走了。趁着太陽還未下山,還能到下一個鎮子上找到客棧過夜。”洪雁山面色煞白地走過來,他見識了一場殘忍的打鬥,對方來了七八十人,他出不了力,沒有武功,只能躲在一處,不拖大家後腿,等到一切結束之後才走出來。
裴九彷彿沒有聽到一般,望向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晚霞被染上殷紅的豔色,正如他當年在戰場上見到的景色。
他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踏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洪雁山畢竟沒見過這些場面,強忍了許久,最後還是到一旁吐得一塌糊塗。
被陸青銅重新整頓過的禁衛軍,下手毫不含糊,得到主子格殺勿論的命令之後,這些盜匪想要留有全屍,都成了不可能完成的心願。因此,地上的殘肢不少,血肉翻飛,一些侍衛面不改色地挖下屍體手臂上的蒼狼刺青,將這塊皮擱在盒子裡,等收集好了,孫武纔將這個木盒子擱在馬背上的囊袋裡,追趕向西去的隊伍。
留下十人左右清麗屍體,其他人準時上路,洪雁山的臉色還是很蒼白,他看着跟自己同坐一車的裴九,尷尬地笑道。“裴大人跟我年紀相仿,見了這幅場面卻不動如山,實在讓我佩服。”反觀他,連膽汁都吐光了。
裴九笑了笑,眼底黯然一片,並沒說什麼,他的確見過死人,戰場上哪有不死人的?但建立金雁王朝之後,這般血腥的場景,他見得就很少了。
把人砍成十八塊連自己親孃見了都認不出來就算了,還要割下這些西朗人的蒼狼刺青,將這些血肉模糊的東西送給狼王烏勒,這樣的事,除了龍厲能想得到,這世上絕無第二人選。
他不想承認,龍厲骨子裡暴虐的血液,實在有別於龍家其他子孫,明明不是一個多情的男人,但怒髮衝冠爲紅顏的樣子,卻又證明龍厲並非絕情之人,只是別人得不到他那一點點微薄的感情而已。
西朗,三日後。
“主爺,不好了!”一個男人臉色灰敗地跑過來,一路上跑的太快,氣喘吁吁,顯然有大事發生。
“什麼事?”烏勒剛剛起牀,身上一襲藍黑色的衣裳,依舊讓他顯得很冷漠,他坐在桌旁,早飯才吃了幾口,就被打斷,情緒自然不好。
“王子他……不見了!”
頓時食慾全無,烏勒猛地站起身來,臉色沉下:“可有去東苑找過?”
東苑正是秦長安住的院子,據他所知,這幾天烏金還是天天到秦長安那裡去“拜訪”,雖然還是不言不語,但有個好現象,他竟然在秦長安吃飽了之後,伸手去抓桌上的菜吃,雖然聽上去讓人不快,怎麼說烏金也是西朗的王子,西朗就算不如金雁王朝國力強盛,讓王子過一輩子錦衣玉食的生活還是完全沒有問題!
但他很快壓下怒火,如果烏金的異樣,並非是身體出了問題,難道是心裡的毛病?是否註定這世上有人可以走進他層層封鎖的內心,把他拉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想到這一點,烏勒才暫時延緩心中處置秦長安的那個計劃,既然烏金願意親近秦長安,哪怕秦長安篤定她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醫治,但說不定能讓總是封鎖在自己世界裡的兒子慢慢打開心防,既然如此,他願意給秦長安一點時間,希望能夠等到奇蹟的發生。
男人急的快哭了。“東苑也找過了,丫鬟小雨說了,沒見過王子,小的讓人裡裡外外找了兩遍,王子平時去的地方全都找過了,王媽說她在外屋睡醒,就發現王子不在裡面,可是之前王子也很少在清晨一個人出門啊…。”
不知爲何,一種詭異的感覺伴隨着不詳,侵襲了他,好似有人趁他不備,狠狠打了他兩拳,那種措不及防的感覺,實在太差勁。
他還未開口,又聽到門口一陣雜亂的腳步,烏勒眼神微變,本以爲傳來的會是找到兒子的消息,沒料到卻是西朗王宮的總管。
“狼王,宮裡出事了。”總管臉色陰鬱,猶如吞了蒼蠅般苦不堪言。“五位夫人全都不見了,所有夫人的丫鬟全都交代,昨晚睡前夫人們一個個都好好的,但是她們守夜的時候卻不知爲何睡着了,早上醒來,夫人們便已不在牀上了——”
事情太過蹊蹺,西朗的王宮不如中原那麼多規矩等級,除了王后之外,但凡能得到天子寵幸的女人,就稱爲夫人,若是選秀之後進宮卻還未被天子召見的,稱爲才人。
他向來不喜歡管女人們的事,即便知道這裡面有很多爭風吃醋的小把戲,他也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女人對他來說,並無太大分別,哪怕是早逝的王后,他也不認爲他們之間有多麼難分難捨的感情。
不過,後宮佳麗一道消失,此事就很讓人費解了。畢竟,他可不認爲那些女人願意放棄后妃的榮華富貴。若非自願,那就是被迫的了……
有種預感,有人在暗處操控着這一切,他馬上想到了一人,冷着嗓子問道。“確定東苑的人還在?”
“是,她還在院子裡打拳呢。”有人弱弱地迴應,難道是對方的援兵回來了?可是不是應該先把女主人帶走嗎?怎麼還能讓人留在虎穴之中?
烏勒越想越不對勁,直接去了東苑,秦長安剛練完一套拳,臉蛋紅彤彤的,好似西朗盛產的蘋果一般,氣色極好,她坐在石桌旁,優雅地擦拭臉上的汗水。
聽到熟悉的步伐,卻比往日倉促許多,她不由地掀了掀眼皮,狐疑地說道。“一大早就能見到狼王,你難道不必處理西朗的國事,如此清閒?”
“你的人來了是嗎?”烏勒重重一拍石桌,臉色冷凝地要滴出水來,宛若被激怒的野獸,低吼一聲。
他對秦長安的感情極爲複雜,若她不是揹負着女神醫和皇后雙重身份的女人,或許因爲她膽識過人,敢在沙海里獨自面對狼羣的勇敢行爲,而對她高看兩眼。但如果她只是一個喜歡在背地裡耍小花招的女人,他何必對她客客氣氣?!
“我的人如果來了,也該敢在狼王發怒之前把我帶離此地——”秦長安還未說完這一句,就被烏勒掐住了脖子,他當真是氣的狠了,連帶那雙灰藍色的眼珠子都好似洶涌的海洋,馬上就要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將她整個人吞噬乾淨。
“放開她。”
就在秦長安快要喘不過氣來的那一瞬間,耳畔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她不敢置信地望向院子的門口,趁着烏勒分心,她狠狠踢了烏勒膝蓋一腳,動作迅速地往後退了幾步,保持安全距離。
心中很是感動,雖然每一個晚上入睡前,她都會告訴自己,一定會有人找到她,但她沒料到,龍厲會親自來。
一陣鼻酸,讓她迅速紅了雙眼,眼前好似隔了一道雨簾,霧濛濛的,當她看到那個依舊一襲紅衣,足夠讓天地之間的任何人都黯然失色的男人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跳如鼓。
或許,她比其他女子更善於自保,但當真有一個男人出現了,成爲她危難之際依靠的大山,成爲她疲憊時候停泊的港灣,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總能跋山涉水地趕來,這種複雜的情感,遠遠凌駕於一切美麗卻又脆弱的風花雪月,讓她覺得心中滿足又踏實。
“堂堂金雁王朝的天子,來到西朗就只帶了這幾個侍衛?”烏勒似笑非笑,掃視一眼龍厲身後的男人,雖然個個看得出來矯健敏銳,但西朗是他的地盤,就算他們能闖入這裡,不見得能夠帶走龍厲想要的人,安然無恙,全身而退。
縱然是一等高手,寡不敵衆的道理,不用多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龍厲扯脣一笑,黑曜石般的眼瞳流光溢彩,饒有興味地糾正。“喔,不對,是狼崽子纔對。”
“把我兒子交出來!”烏勒低喝一聲。
在兩個男人對峙的時候,秦長安很確定,龍厲只看過她一眼,而那一眼,也是一瞬間而已,在他走入院子的時候,確定她好好地活着之後,就一門心思地對付烏勒了。
“好啊,把人帶過來。”龍厲氣定神閒地拍了拍雙掌,然後,彷彿這裡沒有任何人看守一樣,幾個男人架着一些“囚犯”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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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四天萬更啦,爆更啦,親們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