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純的臉色一白再白,但還是沒有亂了陣腳。“不妨繼續說。”
“按理來說,長幼有序,你的長子龍翔是嫡子,理應是他繼承你的王位。不過,你似乎更看重養在外面的三個兒子,其中幺子的生母是一個卑微的洗衣女,連成爲皇叔奴婢的身份都夠不着,皇叔偏偏還跟她這種下等人有了孩子,想來,你心裡最爲屬意的,便是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兒子。”
龍厲的心思縝密以及驚人的洞察力,不僅僅是一個心狠手辣、嘴巴刻薄的囂張皇子,而說明這些年來他的確是用自己的手段和能力,才能協助龍奕,把龍錦從太子之位拉了下來。但龍純一把年紀,即便到處留情,還是不喜歡隱私被人窺探的一清二楚的感覺,彷彿自己衣不蔽體,任人指點。
“王爺猜測的是真的,我跟皇兄一樣,都特別寵愛最年幼的幺子呢。”龍純皮笑肉不笑,那雙老眼卻晦暗許多,反而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承認了。
龍厲聽出話鋒裡的尖銳,不由地森眸一眯。
“皇兄病重,我並未趕回去探望,實在不知道皇兄最後是怎麼想的,既然如此看重靖王,正如我最喜歡小兒子一樣,應該想把最好的東西都放到靖王的手裡,而不是你二哥……”
他說的夠清楚了,連他也懷疑爲什麼先帝會把皇位傳給龍奕,畢竟從龍厲出生之後,便一直得到了先帝的過分寵溺,就連那麒麟玉,也只有龍厲一人得了。
可見在先帝心目中,對他的感情更深一些。若說以前龍厲身子不好,太醫都說是個短命鬼,先帝纔沒有考慮過把他當成是皇位繼承人之一。可是後來靖王身體好了,先帝又對太子有了嫌隙,不是正好可以實現他對幺子一貫的器重嗎?
看得出來,龍純雖然遠離京城多年,但對於帝王之家的那些事,還是有着皇族與生俱來的敏感和多心。
龍厲不以爲然地哼了聲。“昨日一見,本以爲皇叔醉着的時候很糊塗,原來醒着的時候,比醉着還要糊塗。”
“靖王,你調查我的守城軍,難道是想快馬加鞭派人去朝廷,舉報我擁兵自重?”
“皇叔對本王不放心,本王就用這種方式,讓皇叔放下一百二十個心。”
他當然知道自己住在龍純的府內,一舉一動皆有人監視,清晨跟謹言慎行兩兄弟毫無防備地討論,也只是讓龍純的眼線把他來的目的,稟明龍純。
因爲,龍純是經過帝王之家無數次陰謀詭計歷練出來的人,當面說的話,他不見得會信,但背地裡聽到的,他反而會更相信那就是真相。
這一次,漫長的沉默充斥在這一對親叔侄之間,龍純不是沒想過,爲何這時候應該在黃河下游賑災的靖王,會暗中潛入干城。他此行似乎瞞着天下所有人,卻又大張旗鼓地派人到他的府上通風報信,讓他派人來迎接,那一日,他甚至懷疑過這個靖王的身份是真是假。
但是,擁有如此囂張行事態度的人,這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而明知道他的府內藏着無數眼線,龍厲還明目張膽地商量軍隊的話題,原來這一切,全都是有意的,可見這小子城府至深。
薄脣微微勾起,龍厲的眼神之中,依舊是滿滿當當的自負和驕傲。“本王的來意,很簡單。當年你被先帝從京城驅趕到干城,難免心有不甘,一個人若是沒了安定的感覺,想要給自己築造一面堅不可測的圍牆,本是人之常情。軍隊的強悍,纔是能讓你荒唐度日這麼多年而高枕無憂的圍牆。更何況,毀掉了皇叔,能給本王帶來什麼好處?說實話,本王的身份、權勢,已經很高了,完全不需要用告發這種手段添磚加瓦。”
“你想讓我陪你演一齣戲?假意答應康伯府和龍錦,在他們召集的時日,興師動衆地前往京城當他們的援兵——”
“錯,不是假意答應,皇叔先前不是已經暗中見過龍錦了嗎?若本王沒猜錯,你已經讓他們覺得得到你的支持了。”龍厲不冷不熱地打斷。
龍純眼底的銳意再度清晰起來,眼前的男人看起來狡猾如狐,卻又兇惡如狼,一個不小心,他就會撲上來咬你一口,讓你血肉模糊。
“我的守城兵共有九萬人,如果我答應,把這些人借給你,不管最後康伯府和壽王的結果如何,這九萬人都足以成爲皇上打殺我的至關重要的人證,靖王,你真把皇叔當成是老糊塗了?”
龍厲眼神一沉。“這一點,皇叔大可放心,本王會在皇兄面前爲你解釋清楚,就說這超編的四萬人,其實只是普通的干城牧民,只是身着守城兵的裝束,臨時充數,爲了取信於康伯府等人。”
“皇上會信嗎?”
“皇兄信不信,取決於這些話是誰說。”
果然夠自負囂張!龍純磨了下牙根,假笑道。“空口無憑,靖王總得給我個說法,否則,這九萬人若是全死在京城,我這個城主還怎麼當?”
“本王怎麼好意思空手套白狼?此次前來,便是要完成皇叔的一個夙願。”
“套用你的一句話,我的身份和權勢,也沒什麼不滿意的,若還是這些俗物,那就不必再說了。”
龍厲勢在必得地說。“本王可以讓你養在外面的幺子龍琰殺出重圍、力排衆議,繼承皇叔的爵位和封地,名正言順地成爲你的繼承人,而且,等皇叔百年後,本王可以適當照拂一下這位年幼的堂弟,這輩子的錦衣玉食絕對沒問題。”
龍純愣了愣,但很快哈哈大笑。“你早就給我下了套,等着我往下跳呢。”
自己看似荒唐風流,實際上卻有一件事,是他不太放心的。那便是人過中年的他,卻看上了一個卑賤的洗衣女,而且生了個兒子,只是誰也不知道那個兒子是他的,他給孩子起名“琰”,卻不曾冠以皇姓,那是因爲他太清楚了,這個孩子要讓皇家承認,刻上玉碟,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更別提前面有那麼多成年的嫡子庶子排着隊,他卻要讓一個五歲私生子當繼承人,若是此事鬧大,必當會沸沸揚揚,一發不可收拾。
龍純危險地沉默着,徹底明白了,龍厲是有備而來,正如此刻,那個心不在焉地嗑瓜子的俊美男人,一臉的雲淡風輕,實際上,他已經捏住了自己的命門。
“靖王怎麼不問,我爲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你就不懷疑我當真瘋了?”
“本王雖然不曾見過那個孩子的生母,但是據說,那位洗衣女容貌秀美,身段纖柔,一顰一笑皆不像北方女子,宛若江南女子一般弱柳扶風。”龍厲言盡於此。
不想直接說,是因爲那個洗衣女的長相肖似生前德妃——他的生母,而龍純爲何會看上一個卑賤的洗衣女,還會因爲什麼原因?
當然,一個老王爺,想玩多少女人,就算是巧取豪奪,甚至玩出人命,只要他處理的好,皇家會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遮掩此事。
可偏偏,四十多歲的龍純,收了一個年僅十七歲的洗衣女,兩人光是年紀,就差了將近三十歲,是老夫少妻。
一旦此事被戳破,恐怕他又會被扣上一頂老牛吃嫩草的帽子,當然,更難聽的話也會不絕於耳,譬如他生性喜愛玩弄少女之類。
他已經不年輕了,更不在乎流言蜚語,卻異常地生出了想要捍衛某些東西、某些人的奇怪想法。
但龍純知道,這世上,不會有人理解他的矛盾和堅決。
“皇叔,本王跟你從未見過面,對你的瞭解,自然也是從世間對你的傳聞開始。但是所有傳聞,本王只聽一半,你多情風流,放浪不羈,貪鮮好色,但並非這樣的人,就不能在後半輩子的時候,對一個人動了真感情。”
龍純的身子一震,看向龍厲的眼神裡,一下子多了很多東西,彷彿就快要掀起一場風暴,他沉吟許久,才擠出一句異常低啞破碎的聲音。“你懂什麼?”
“是啊,若是以前的靖王,肯定不懂這種感情。”龍厲扯脣一笑,那雙墨玉般的眼瞳,宛若深不見底的深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龍純的面部緊繃,他生生地扣住手裡的青釉茶碗,幾乎要將茶碗捏碎。
對於龍純的反應,龍厲佯裝視而不見,直接站起身來,紅色寬袖輕輕拂過,眼底閃過精光,嗤笑一聲。“本王今天說的話夠多了,真是餓了。至於皇叔這裡的飯菜,實在是太粗糙了,本王對吃食向來講究,就沒有精緻的菜餚嗎?”
龍純斂去所有笑意,徹底撕去假面,面無表情地看着已經處於上風的龍厲,心中的餘震,還是久久不曾平息。
明明已經拿捏了自己的弱點,但龍厲卻沒有趁勝追擊,話說一半留一半,反而給彼此留足了臉面和餘地。
實在高竿。
“來人,重新準備一桌菜,送到貴客的屋內。”龍純朝着外面,吩咐一句。語氣裡多了些諱莫如深,不得不承認,靖王即便被所有皇親貴胄簇擁着坐在一起,也絕不可能是他襯着別人,他截然不同的氣勢和魄力,讓他永遠都是一桌人裡最醒目,也最給人壓力的那一個。
而此刻,他竟然也感受到了來源於靖王的壓力。
也許,這就是他年紀輕輕,就能在京城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肆無忌憚玩弄權術,但卻沒有任何人有過一句微詞的原因。
自小不同於常人的經歷,讓他過早地成熟,也將世間的人心看的最爲透徹,早已超出了他的真實年齡,所以做事不顧情感、倫常,只求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就算面對年長几十歲的長輩,也永遠只有別人聽他吩咐的份,縱然是沒那麼善良可欺的龍純,還是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
“皇叔,本王就不奉陪了。”龍厲也不客套,直接舉步離開。
龍厲猜到了很多事,唯獨卻沒猜到龍純對生母德妃有那麼重的偏執,龍純的身邊從未缺過女人,所以,任何人都認定他絕不會孤獨。
相反,正因爲錯過了真正動心過的女人,反而內心更加孤獨。只因其他任何人,都再也不是那個她。
所以,龍純才活成了皇族人眼裡的“敗類”,行事荒謬、酒池肉林、沉迷女色,每一項罪名都把他塑造成一個廢物。
直到……龍純在幾年前,見到了一個在河邊的洗衣女,不管是容貌還是神態,再度牽動了他麻木的心絃,讓他驚爲天人,認定是那個她,重生回來了。
而這一次,重生的她,沒有了官宦之女的身份,也沒有做出曾經的選擇,走入深深後宮……一切讓她成爲后妃的因素全都消失了,她貧苦、卑微、低賤、孑然一身,唯獨她還是好好的,在一個女子最美麗的年華,安靜地蹲在河畔洗衣,那雙眼裡不曾烙印下任何男人的身影。
龍純當時就停下了馬車,派手下前去問她的名字住址,回到府內的那個夜晚,他心癢難耐,浮想聯翩,彷彿一夜之間,又回到了二十來歲的年紀,蒼老的心裡有什麼在萌芽,讓他迫不及待想要再度見到她。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龍純頗費心機地接近她,甚至不曾用任何仗勢欺人的手段,幸運的是,洗衣女在他一年的陪伴下,竟然甘願成了他的女人。
他開始顧慮的更多,搜尋稀奇古怪的秘方偏方,只爲了永葆青春,延緩衰老。甚至,他用過人血沐浴,吃嬰兒胎盤,每當看到黑髮中又多了幾根白髮,都足以讓他緊張一番,生怕自己跟她只能有短短几年的露水情緣。
跟這個好不容易纔能感動上蒼,爲他自己求來的她,他想要給她更多的時間朝夕相處,更擔心他百年之後,她們孤兒寡母沒有自保能力。
直到走回自己院子,龍厲彎下腰,毫不留情地在樹上掐下一朵紫色木槿花,冷幽地吐出一句。“皇叔,誰說皇家盡是無情人?你可不就是個例外?”
願意相信一個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女人,便是德妃的“下一世”,甚至無所不用其極讓自己看來更年輕,嘗試那麼多聽上去就無比可怕的方式,或許他該說,龍純這已經是“不瘋魔,不成活”了?!
慎行緩步走近,問道。“爺,事情還順利嗎?”
“不出意外,五天之內我們就能返程。”如果龍純皇叔是一條年邁卻不曾失去毒牙的毒蛇,那麼,他如今已經扣住了蛇的七寸,他無心戀戰,只想在跟秦長安承諾的日期內出現在她的面前。
“那個別院裡的女人……爺您當真不想看看嗎?”
“多此一舉。”他嗤笑了聲,但眼底卻落入一絲暗色。
他對生母德妃並無太多印象,就算那個女人跟德妃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也不會跟龍純一樣,把那個女人當成是自己母妃。
更何況,推算一下,那個洗衣女跟自己的年紀相仿,要他用那種特殊的情感對待一個年輕女人,怎麼想怎麼古怪。
死了就是死了,至於到底還會不會有前世今生,因果輪迴,他反而不信,他信的,只是眼下能得到的、能擁有的。
或許,明白這一點的,不只是他,龍純也是。但皇叔即便還有幾分清醒,卻寧可沉醉在自欺欺人的輪迴轉世之中,無數次地說服自己,那個女人便是記憶中的她,是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在還未錯過之前,他們遇到了,那便是最後的緣分。
所以,龍純不顧一切都要那個女人,即便他們的身份、年紀、地位,都存在着巨大的隔閡,而他對洗衣女的看重,有別於那些不管在內宅鬥得死去活來的妻妾,他甚至金屋藏嬌,用最隱秘也是最安全的方式把那對母子保護起來,可見他對他們有着維護之心。
“爺,此事真就這麼成了?”慎行笑容滿面地問道。
“本王親自出馬,已經給皇叔天大的面子了,如果他還不答應,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龍厲漫不經心地揮揮手,對此事勢在必得,他剛纔對龍純說話極爲客氣,但這是先禮後兵。若皇叔不吃這一套,執意還想看江山動亂的好戲,他也不是拿皇叔沒辦法,至少讓皇叔知道,他對皇叔最看重的女人和兒子的藏身之所瞭如指掌。
皇叔若是配合,他可以大方地提攜一把,讓這對母子有個名分存世,若是不配合,他也可以派人直接殺了他們。
皇叔好不容易纔盼到這個重新頭胎回到人世的那個女人,又怎麼可能冒着犧牲她的性命,再讓自己沉浸在錯過的痛楚之中?
人啊,一旦嚐到了蜂蜜的滋味,就更不願意品嚐苦澀了。
正因爲龍厲篤定老皇叔放進了真感情,纔有把握沒有白來,也正因爲這些宮廷秘辛,實在不能見光,否則不知會被有心之人修飾成什麼不堪入耳的野史,他才必須親自來干城見一見龍純。
“接下來爺想去哪裡逛逛?”
“不說干城的馬匹體矮身健嗎?去馬場轉轉,看看有沒有順眼的。”
慎行腦子靈光,笑眯眯地問。“爺,您要買一匹馬送王妃?”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龍厲冷冷清清地掃了他一眼,態度依舊傲慢,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慎行遭了一通罵,不過卻依舊眉飛色舞,總覺得主子在遇到王妃之後,骨子裡的東西似乎有了不小的改變。雖說脾氣還是很差,性子又刁鑽難以討好,對待仇敵的手段依舊血腥殘酷,可是……因爲喜歡了一個人,偶爾也會流露出一丁點溫情來。
就是那麼一星半點微乎其微的溫情,彷彿讓自己從小看到大的這個高傲皇子,變得那麼不同,畢竟此人雖然殘暴不仁,可是從未被任何人的感情軟化過,也從未對任何人付出過真感情。
更何況,身在曹營心在漢,既要跟龍純老王爺鬥智鬥勇,但心裡卻又無時不刻記掛着遠在京城的王妃,甚至還想到要給王妃買一匹馬回去當禮物,甚至從來對人不會溫言溫語的主子,竟然破天荒地寫家書了……
眼前這個主子,莫不是假的吧?
“說到馬匹,屬下還是略懂一二的,爺,您走慢點,屬下陪你一道去啊。”慎行不怕死地快步跟上。
龍厲哼了一聲,在慎行的服侍下坐入馬車,干城的事辦的差不多了,閒暇時間,他卻又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疑惑。
當初秦長安只有七歲的時候,就因爲騎馬摔斷了一條腿,哪怕後來被陸仲接好了,但走路總是一跛一跛。直到她自己擁有高明的醫術,在北漠爲自己治好了腿,恐怕那時候就已經懷疑陸仲的用意了。
爲何當年她的親生父親故意留了一手,沒把她完完整整地治癒,而是放縱她從一個四肢健全的人成爲一個身有殘疾的女子,陸仲理應明白,對於一個女子而言,這是多大的災難,又意味着她從小就要承受多少非常人能夠忍受的目光。
此事龍厲也曾懷疑過,只可惜陸仲一死,所有線索都斷了,但他卻相信,陸仲之所以這麼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光看陸仲察覺到陸家有難之前,曾經把女兒託付給溫如意,讓他把幼女帶到靖王府,哪怕揭開她藥人身份也勢必要保住陸家血脈一事來看,陸仲絕不會對自己的女兒下狠手,在馬上動手腳,故意讓秦長安墜馬受傷。
他在心中推算了一下時間,吩咐下去。“謹言,再給我查查,崇治二十七年,當時宮裡和陸家發生過什麼事,查的越細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