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瀰漫的霧氣很快被驅散,整個世界好像突然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住在客房裡的官員洗漱完畢,都來到了遊園裡。繁瑣的敘禮問候完畢,徐平安排大家用了早飯。等到一切結束,早已日上三竿。
徐平對蔡齊和李諮道:“兩位相公,今日天氣晴好,莊裡便就安排採棉了。”
蔡齊道:“你是地主,一切都是你安排,我們都遵你的吩咐行事!”
“相公怎麼如此說?我如此當得起!實在是人太多,若是沒有一個章程,就亂糟糟的。到時你看了這裡,我看了那裡,等到回去,沒一個人看完,豈不糟糕。”
徐平說完,見大家都沒有意見,又道:“上午,我們先去看用棉花織出來的各種布帛,做出來的衣服。中午用了茶點,再去地裡看莊客採棉,如何?”
蔡齊看看李諮,點頭定了下來:“好,便就是如此。徐待制,你可是要看得仔細了,不要讓來的官員隨處走動。這麼多人到莊子裡來,你也不易,聖上和宰相相公也寄予了厚望,切不能來白走一趟。”
說完,又轉身對晏殊、李淑和王舉正等人道:“你們都幫徐待制一起看着,哪個離了隊伍,不用心體會,回去之後,莫怪政事堂處罰!”
幾個人一起應諾,剛纔輕鬆的氣氛一下子去了不少。
徐昌和呂鬆帶了幾個精明強幹的莊客當先引路,衆人一起出了遊園,向旁邊的一個大場院行去。這場院是春夏時候新起的,專門用來作棉花加工的場院。
進了院門,門口先是兩棵大銀杏樹,都是一抱多粗。這樹是從其他地方移來,此時正枝繁葉茂,遮出好大的陰涼。
從門口開始,是一個一兩畝地的大院子,除了幾個花壇,全都是鋪了水泥。
蔡齊和李諮兩人一怔:“徐待制好大的手筆!”
水泥還是很珍貴的東西,橋道廂軍只有在關鍵的地方纔使用,大多都是修一些跨度較大,或者非常重要的橋樑。沒想到徐平這院子竟然是水泥鋪地,他的遊園裡還見不到呢。由這一點,就知道徐平本人也對棉花寄予了多麼大的希望。
院子兩邊的廂房,都放了各種機器,此時沒有開動。只有孫七郎帶着幾個人在裡面檢查機器,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今年三司的新場務已經創造了世額的財富,大家一看見這些傢伙,就知道肯定又是能向外吐黃澄澄銅錢的怪獸。不少人有心想去看一看,只是徐平方向不變,蔡齊和李諮兩位宰執也隨着他向前走,不得不打消了念頭。
蔡齊把政事堂搬了出來,讓大家守規矩,沒人敢把這話當耳旁風。
一直走到正房,只見大廳裡面擺了各種展臺,都是竹木精心製成。展臺上擺了各色棉花製品,還有加工各個階段的半成品,旁邊都有小板,用楷寫了詳細的介紹。
郭諮看見,不由面露微笑。當年他任中牟主簿,徐平搞新農具,也是這樣辦了個這樣的展覽,讓周圍的大戶員外都來看。那時候還特意找了秀秀這個小丫頭解說,不知不覺間十年就過去了,也不知道那小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進了大廳,徐平對蔡齊和李諮道:“相公,這裡擺着的,就是棉花從地裡採摘出來之後,一步一步,怎麼成了布帛,又變成衣物。每個旁邊都有小板,上面粗略的有說明。諸位可以隨便看一看,有個大致的印象,只是不要出了這廳堂。有什麼不解的可以記下來,到時候來問我。以一個時辰爲限,到那時我再帶着諸位,從頭到尾一樣一樣地看,有不明白的,可以那個時候問我。”
按照徐平前世的流程,本來開始還有一個說明的,大家沒有準備,徐平也就省掉了。先自由參觀,再集體觀摩,然後講解,最後提問總結,這套流程徐平前世是做慣了的,不知參加了多少,自己都組織過好多次。
這個年代的人還是不習慣,應該是由徐平陪着幾位重要人物,一路看一路說一路準備答疑解惑纔是。不過蔡齊和李諮兩人都得了吩咐要按照徐平的路子來,也沒有異議。當下,蔡齊便就吩咐下去,讓衆人可以自由走動。
徐平終究也是前世的地位所限,沒有什麼機會接觸高層。真正的大領導來參觀視察,有幾個是真正想仔細瞭解事情的?不過是一種資態而已。領導的時間多寶貴,哪裡可能這樣一步一步做下來,還不是要主人陪着走馬觀花看一圈,能問你兩句,已經是關心實事的了。必要的時候,你還得陪着領導秘書把人家的總結寫好了呢。
見識少有見識少的好處,徐平的這種前世招待小嘍囉的做法,更加有利於做實際的事情。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又有皇帝的支持,也不會有人挑理有異議。
蔡齊、李諮、晏殊和李淑四個人走在一起,范仲淹、王舉正和鄭向走在一起,其他的官員則看誰跟誰熟,分成一小撥一小撥,三三兩兩地在廳裡邊走邊看。
徐平不好離開,就在廳堂的角落處,叫了呂鬆和孫七郎過來,問他們莊裡準備的情況。棉花采收是勞動極爲密集的作業,爲了等着這些官員前來參觀,莊裡一直都等在那裡,沒有開始。現在不得不把採收期壓得更短,需要大量人力。
以徐平的地位,不是不能以權謀私,比如招集周圍的廂軍到地裡幹活。哪怕只用外面僱人一半的工錢,也足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只是這樣做事容易讓人抓住把柄,徐平剛剛收拾了歐陽修,這種事情一做,卑鄙小人的帽子很快就會扣下來。
時代的特點,士林的輿論分量很重,再加上臺諫越來越重的勢力,徐平要想真地引領這個時代的改革,自身就必須檢點。雖然不至於像歷史上的王安石和司馬光那樣簡直是怪物,潔身自好也是必須的。
又想着自己花天酒地,倚紅偎翠,又想着獨攬大權,讓人尊重,那是把這個世界的人當傻子了。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自己爽得夠了,便也就要承擔後果,揹負天下的罵名。罵名背起來,那就真地要去學丁謂了,徐平估摸自己是沒有那個本事。
好在自己來錢的路子足夠多,不必像那些權臣一樣,拼命地用權利去撈錢。
孫七郎現在也有官身了,好壞是在官場上混着,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兩位宰執帶着一羣朝臣到莊子裡,一旦出了紕漏,徐平的面子可就丟得大了。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提前到了莊裡,幾乎日夜不休地檢查照看機器。
呂鬆是爲了人手頭大,鄉下地方,一下子去哪裡找那麼多人?周圍的人家,不管是不是靠徐平的莊子生活的,男女老幼都被他發動起來。反正是靠採摘的棉花重量給錢,能拉來的人都拉來,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幾千畝棉花,不是小數目,徐平也在意。一是正常這可以換很多錢,自己家裡的攤子鋪得大了,開銷也越來越大。再一個,三司新場務那裡已經搭起來的機器,等着這些棉花去喂呢,關係着徐平的政績,這更加重要。
李諮把自己的老花眼鏡取出來,小心地戴好,與蔡齊走在前面,一路向前看去。
第一個是從地裡摘來的幾朵棉花,幾朵雪白的煞是可愛。在旁邊,還有一些其他顏色的,一樣一朵擺在那裡。
小牌子上是徐平親自撰寫的說明,寫了這些棉花的品種,生長期,每朵的大致出紗量等等。還說了這幾種顏色棉花的區別,特點,自己爲什麼擺在這裡。
李諮用手扶着老花鏡,彎着腰湊上去看。
白棉花是主要種的品種,除了品種穩定產量高外,這種顏色單一整齊,白色又是最容易上其他底色的顏色。作爲商品的布匹,白色具有極大的優越性。
彩色棉花則天然具有五顏六色,可以直接紡紗織布,布匹不需要再染色。染色的布匹穿着洗滌的時候難免掉色,彩棉沒有這個缺點,最適宜製做貼身衣物。但天然的顏色深深淺淺,直接織布不好看,顏色看起來也灰暗,遠不如染的色彩鮮亮,所以不適合製做穿在外面的衣物。
兩種棉花各有特點,總地來說還是白色棉花優勢明顯,莊裡也是以白棉花爲主。
李諮扶着老花鏡,直起腰來對蔡齊道:“徐待制做事情一向仔細,要我說,這些什麼五顏六色的棉花要之無用。顏色灰暗駁雜,織出來的布匹是下品中的下品。他還是收起來擺在這裡,註明制貼身衣物用倒是物盡其用。”
蔡齊點頭:“貼身衣物,全用白色到底單調了些,而且不易浣洗。若是用這彩色棉花,倒確實是一條路子,不定多少年後能夠風行呢!”
卻不知徐平就是受了他前世彩棉內衣的啓發,才特意培植彩棉品種,以後專門用來織造內衣,說不定在這個世界也會成爲高檔貨呢。
自然界天然生長的棉花本來就是五顏六色,天然的白棉花也不像後世那樣潔白如雪。是因爲人類漂染的需要,一代一代地人工選擇,選育出了潔白如雪的棉花。千百年後,本來到處都是的彩棉幾乎絕種,反而成了稀罕物。
徐平有前世的見識,當然會保持物種的多樣性,誰知道時候到了,哪塊雲彩會下雨呢?還是給子孫保留更多選擇得好。
其實何止是棉花,這個世界的物種,徐平除了用後世的技術培養選育,同時也都會盡量把原始野種保留下來。他一直想建一個大規模的植物園,只是一直沒有精力沒有機會去辦,總有一天會建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