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下旬,河川冰解,大地復甦,晚上的風已經沒有了刺骨涼意。就連久已不聞的蟲鳴,也在不知道的地方試着鳴唱了起來。
汝遮谷裡,一個樸實漢子提着一盞燈籠,面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走在一片帳篷中,不時高喊一句:“來投的番人,官人有急事吩咐,都起身來,到那邊官廳聚合!”
一邊走着,走一二十步就高喊一聲,喊幾聲加一句:“春天近了,農事等不得人!”
一個髠發禿頂,党項裝扮的人掀開一頂帳篷的門簾,一邊繫着衣服一邊笑嘻地從裡面走出來。旁邊先出來的人看見,低聲道:“能兒乞埋你真是好福氣!配給你的這個寨婦才三十許歲年紀,眉眼周正,這幾天真是享用得夠了!”
能兒乞埋笑嘻嘻地道:“這是各人造化,你眼熱又能怎的?再者說了,不管什樣子,到了帳裡沒有燈火,摟在一塊還不是一樣!”
一邊另一個人陰惻惻地道:“那能一樣嗎?你那個總是摸上去手滑一些!”
見能兒乞埋只是得意地笑,這人又道:“等過兩人,大家換了睡上幾天,纔是好兄弟!”
能兒乞埋道:“你說什麼昏話?若是被宋人識破,我們可是闖下大禍!”
“識破什麼?這些宋人連我們的名字都記不住,又哪裡知道是哪兩個人睡一帳裡!”
看見提燈籠的樸實漢子慢慢走近,另一個人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莫要被人聽到耳朵裡去!他心裡生疑,向上一報,我們就要露了底細!”
漢子提着燈籠到了幾人附近,擡眼看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繼續向前去了。
能兒乞埋道:“這漢子與根木頭一般,他能看出什麼來?快不要管他!不過深夜叫我們起來去見官,只怕是要分地了,我們早去,選個近便佔的地方,免得東奔西走。”
其餘兩人紛紛道好,相伴向不遠處路口的官廳走去。那裡是管理他們的吏人辦事的地方,正當要衝,看住他們這一些來投的番人族帳。
等到帳篷裡的男人全部都聚到官廳去了,帳篷旁邊突然亮起無數火把,一隊兵士手拿刀槍,把這裡圍住。士卒挨着每個帳篷掀開門簾高喊:“前邊城池外面來了大股番賊,你們速速起身,隨着我們去避禍。哪個遲疑,一刀斬了!”
一座帳裡一個婦人衣衫不整地衝出來,高聲道:“番賊來攻,我們去幫着守城也好,怎麼就要移到其他地方去?我們這些人自小是苦慣了的,搬搬運運總是做得了!”
旁邊的一個小軍官看了這婦人一眼,一言不發,突然抽出腰刀,劈在她的脖子,一腳把屍體踢到一邊。緩緩收回腰刀,小軍官沉聲道:“戰事緊急,一切聽從軍令,哪個再敢胡言亂語,這就是榜樣!都聽吩咐,隨我們走!”
周圍的婦人都被嚇得呆了,萬萬沒想到來的這些兵士一言不合就要殺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此時她們已經被宋軍包圍起來,這些人雖然健壯,終究是婦人,哪裡有可能對付得了全副武裝的禁軍?只好乖乖地隨着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蘭州附近蕃羌雜處,元昊讓手下的士卒藉着一些小蕃部的名頭投到榆中來,爲了不讓宋人生疑,還讓周圍党項城寨的寨婦與這些士卒扮爲夫妻。等到人數足了,宋人鬆懈,就出其不意從後面攻下守住榆中谷地的城池。党項沿邊的城寨,除了正兵,還有做雜役的負瞻,負瞻之下還有寨婦,實際上就是党項女兵,在城寨中做些雜役。党項佔據的地方人口不過百萬,其核心地區更少,動不動爆出幾十萬大軍來,只能夠連健壯婦人也充入軍中。
徐平已經決定主動出擊在卓羅和南的元昊,這些被接納在汝遮谷的詐降党項人,本來是做餌引誘党項出兵駐蘭州,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了,出兵之前當然要先處理掉。
能兒乞埋等人聚到官廳前,只見廣城上樹起了無數火把,照得有如白晝。周邊黑影裡影影綽綽,好似有許多人,不時還閃過一道寒光。廳前空空蕩蕩,火光下沒有一個影子。
伸頭左右看了看,見廣場上只有自己這些詐降的党項人,沒一個宋人,能兒乞埋對身邊的人低聲道:“不對啊,怎麼只有我們的人?看旁邊黑影裡有軍兵埋伏,該不是——”
他身邊的人也已經慌了,強行穩定心神,低聲道:“不要自己嚇自己!深更半夜,宋人自然是早早睡了,就是有急事,也只有官人自己過來吩咐。黑影裡哪有埋伏——”
正在這時,一個營指揮使帶了兩個親兵從官廳裡大踏步走出來,站到廳前火把的亮光下,高聲道:“你們裡面有沒有姓破醜的?不是說你們改的姓,是本來在党項的姓!”
聽見這話,能兒乞埋如同晴天霹靂,尖聲叫道:“太尉說的什麼?什麼在党項的姓?!”
指揮使厲聲道:“你們本來是党項番賊,冒作附近蕃部來詐城池,現在事發了!帥府善心,饒了你們的性命,全部都解到南部州軍運糧!膽敢作亂,就地格殺!”
說完,一揮手臂,就聽到隆隆的腳步聲,數百弩手從黑影裡走上前來,手中勁弩對準了火把下的數百党項人。在火把照耀下,弩尖閃着黝黝的寒光。
場中突然靜了下來,旁邊草裡的寒蟲一起鳴放,天地間好似只剩下了蟲聲。
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個精瘦的番人驟然衝出人羣,向指揮使撲去,又手亂揮,口中大喊:“太尉,我們是蕃部,不是党項番賊啊!不能冤枉我們啊!”
指揮使身邊的一個高大親兵,暴喝一聲:“死到臨頭,你這番賊還敢作怪!”
說完,大步迎上來,揮起斗大的拳頭一拳擊在衝來的人胸口。把那人擊倒在地,擡腿踏住,口中道:“且看看你心膽多大,敢來衝撞指揮!”拔出腰間鋼刀,一刀捅進心口。
看着前面血花四濺,在火把照耀下分外詭異,那個新兵如同凶神惡煞一般。廣場上的數百党項人再無一個敢動,就連氣息的聲音彷彿也聽不到了。
指揮使看看眼前的党項人,沉聲道:“我再問一遍,你們中間有沒有姓破醜的人?如果知情不報,以後查出來,全隊同罪!”
人羣裡,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敢問太尉,爲何要問姓破醜的人?”
“曹都護軍令,破醜重遇貴曾與蕃賊繼遷誘殺都護從父曹太尉於葭蘆川,破醜一族盡斬!其他人無涉,保你們平安,到南部州軍運糧而已。如果知情不報,同隊同甲皆斬!”
話音落下,一片死寂。
指揮使一雙虎目不斷掃視地着眼前的人,過了片刻,見無人站出來,想來眼前並沒有破醜族的。破醜是党項大族,這些來詐降的番兵可能地位不高,沒有也正常。
正要吩咐軍士上前押人,能兒乞埋突然尖聲指着身邊的人高聲道:“太尉,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就是姓破醜的!他自己不出來,可不是連累我們!”
破醜重進轉頭看着能兒乞埋,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你怎麼會出賣我?怎麼敢出賣我!”
能兒乞埋搖了搖頭:“你們說過我好福氣的,總不能被你連累丟了性命!”
指揮使看着幾人,連連冷笑,高聲道:“你們一隊,出來!”
能兒乞埋、破醜重進和身邊的人緩緩走出人羣,到了前面的火把光照下。
指揮使伸出手去,沉聲道:“酒!”
親兵從身後官廳的門口倒了一碗烈酒,交到指揮使手裡。指揮使又從懷中摸出一錠細銀,一起交給另一個親兵,指着能兒乞埋道:“賞給他!”
能兒乞埋接過親兵遞過來的酒,並不敢喝,眼睛看着指揮使。
指揮使道:“到了南部州軍之後,你就是你們這一隊番人的首領,他們的性命生殺予奪皆在你手,不用怕有人對付你!這一錠銀賞你,到那裡成家立業,不用跟他們一樣勞累!”
能兒乞埋猶豫了一會,才道:“太尉如此看重,若是把與我同帳的那個寨婦一起賜予我就十分好了。雖然我們是假的夫妻,在一起過得也還快活。”
“可以!明天我就讓人把那寨婦給你送來。”指揮使擺了一下手,“你先退到一邊!”
能兒乞埋緩緩退開,跟自己同隊的人離開一二十步的距離,手裡捏着細銀,緊張看着。
指揮使示意身邊的親兵帶人上前把剩下的七人押住,沉聲道:“我說話算數,破醜族的要斬就一定斬,知情不報的同罪,你們的幾顆腦袋一起收了。——砍了!”
話音剛落,押住破醜重進一隊人的兵士手起刀落,把這些砍翻在衆人面前。
徐平不會跟範雍和李士彬那麼糊塗,心中有疑慮,就要查清楚。李璋的機宜司早已經查清這些詐降的党項人底細,遲遲不動,不過是徐平心存僥倖讓党項軍渡黃河罷了。現在大軍將出,當然先把這些人該殺的殺,該移的移,不會再讓他們在汝遮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