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傻呆呆地坐在風裡,看着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軍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在這裡生活十幾年了,跟弟兄們喝酒賭錢,渾渾噩噩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今天兄弟走了,其他胞澤突然間就換了一副面孔,一個個如同凶神惡煞一般。
米袋空空,他不敢回家,不知道要跟妻子怎麼交待。至於突然背上的什麼京師銀行的債務,他完全沒有概念。銀行他也聽說過,但家無餘財,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
不遠處,有幾個人影晃來晃去,吳漢隱約認得,都是崔指揮使的心腹手下。官場上回避法極嚴,只要公務上有交集,親戚之間就要回避,但在軍隊裡卻沒有這回事。有人認爲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太宗時候起還鼓勵父子兄弟都調到一個軍營裡。那些生子女多的家庭,兄弟七八個,再加上女婿和各種親戚,一營四百人他們能占上一小半,小小軍營就成了他們的天下。崔指揮使光各種親戚在營裡就有幾十人,任誰都翻不起浪花來。
吳漢不知道爲什麼那些人要看住自己,難道是怕自己找指揮使理論?理論什麼?指揮使說他拿到的文書有自己的花押,自己的指模,能說出什麼道理來?那些是什麼文書吳漢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時候簽字畫押更是沒有概念。以前跟人賭錢的時候,有時候就拿出亂七八糟的契約來,讓賭徒畫押,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畫了押就有錢拿。吳漢是很少做這種事的,他有賈逵照顧,基本不會出現賣妻賣房這種事情。但誰又說得準呢?賭徒賭紅了眼,連親爹是誰都不知道了,怎麼可能事事都記得清楚。
在風中坐了好長時間,整個人都凍得麻木了,吳漢站起身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時竟不知道向何處去。提着空口袋,迎着冷風,信步向前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吳漢擡起頭來,竟然發現自己到了殿前司衙門前。
殿前司指揮使衙門位於皇城南右掖門旁邊,都虞侯衙門則位於皇城之北,一南一北正好夾住皇城。這就是殿前司之所以叫這名字的原因,是真地位於殿前。不過在後周的時候衙門是在皇城之內,入宋之後挪出皇城來,皇城之內成了皇城司的地盤了。
以前到京城裡來玩,吳漢也曾經到過衙門口,不過並沒有多看上兩眼。雖然這裡是管自己的地方,但一個騎卒地位太低,這裡跟他扯不上關係。今天吳漢突然覺得跟以前不一樣了,指揮使不管自己,爲何不到衙門裡去問一問呢?什麼借款自己又沒有做過,只要這裡面的人給自己說一句話,天大的誤會也能說得清楚。
在衙門前徘徊良久,看着衣甲鮮亮的守門衛士,吳漢怎麼也提不起勇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吳漢看見衙門裡走出一個人來,身上並沒有着軍裝,一副吏人打扮,不由眼前一亮。拿刀拿槍的人脾氣暴躁,這些公吏總是好說話一些。
一時熱血上涌,吳漢不管不顧,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那公吏的袖子,口中道:“哥哥且慢走,在下是殿前司拱聖軍旗下,有一句請教!”
那公吏被嚇了一跳,看了吳漢一眼,急忙甩袖子:“什麼人?殿帥衙前,你敢在這裡撒潑!快快放開,不然老大的棍子把你打出去!”
吳漢受了一天的委屈,此時不管不顧,只是拉着公吏的袖子不放,口中道:“哥哥幫我!”
只是眨眼功夫,便就驚動了衙門前的衛士,幾人拿着刀棒走上前來,問那公吏:“姚孔目,這是什麼人?怎麼拉住你不放?認得他麼?”
姚也目道:“我如何認得他?這廝鬼一樣從風裡鑽出來,拉住袖子不讓我走!”
聽了這話,衛士哪裡還客氣?手中的大棒沒頭沒腦地就向吳漢身上打來,口中喝道:“殿師衙前,你這廝也敢胡來!看你鬼一般的樣子,打死在這裡沒有錯了!”
吳漢吃痛,只好放開姚孔目,蹲到地上抱着腦袋喊道:“我是好人,只是找這位哥哥說話。都是自家兄弟,你們不要亂打!——唉呀,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衛士道:“什麼阿貓阿狗,也敢來跟我們說是自己人!看你在衙門前轉來轉去,不懷好意,竟然是要圖謀不軌,打死正好除害!”
姚孔目脫身出來,看了吳漢一眼,就要離去,剛好看到他手裡的空米口袋,心裡想起什麼,又轉了回來。讓衛士住手,姚孔目問吳漢:“你實話說,來衙門有什麼事情?”
一天了,終於有個人肯跟自己說話,吳漢悲從中來,眼中含淚道:“官人,我是本司拱聖軍下騎卒。今天本來是領錢糧的日子,哪知我去了糧料院,那裡的發糧的哥哥卻說我的錢糧已經被本司孔目官領走了。那哥哥指給我看,有殿前孔目官的印信花押,想來不會誆我。回到軍營,我把遇到的事情跟本營的指揮使說了,崔指揮卻說我先前欠了什麼京師銀行的錢,錢糧扣掉還錢了。天地良心,我吳漢雖然不成器,可從來沒欠別人的錢啊。可指揮說都有文書在冊,有我花押指模,一味讓我籌錢。我哪裡籌錢去!家裡孩子幼小,還指望着領了錢米,買些炭烤火,做碗粥吃,誰知道現在有家也不敢回去!”
一邊說着,今天受到的委屈都涌上來,吳漢不由抱頭在地上嚶嚶哭泣。
姚孔目向一邊的衛士使了個眼色,彎腰對吳漢柔聲道:“你且不要急,這事情我是知道的。在下正是殿前司孔目官,你的錢糧正是我派人到糧料院去領走了。”
吳漢聽了猛地擡起頭來,看着姚孔目着急地問道:“孔目,你爲何扣我錢糧?我在冷風裡想了天,想來起去,實在並沒有做過這件事!”
姚孔目嘆了一口氣:“人嘴不過是兩張肉皮,隨便一動就什麼都能說得出來,怎麼能夠信得過呢?你說沒有做過,可我這裡的文書,卻明明白白說是你做的。話是信不過的,總要有文書來佐證才行,不然官府怎麼斷案?這樣吧,你且隨我來,把你的事情詳細說給我聽,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幫你。”
吳漢將信將疑:“孔目真要幫我?我們素昧平生。”
“話不是這樣說,我是殿前司孔目,你這事情本就在我管下,自然是要幫的。”
把吳漢扶起來,姚孔目道:“路對面不遠有一家小酒肆,你看見沒有?且在那裡等一等我,我回衙門吩咐些事情,去去就來。——放寬心,只要說清楚了,你這不是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