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開始漸漸鋪上了綠紗,叢林慢慢泛出鵝黃色,春風的吹拂下,空氣也變得溼潤起來,西北的春天終於來了。定西城旁邊的一座小山,山上新建了一座小亭,在亭中可以俯瞰山谷,周邊景色一覽無餘。
這是徐平新近讓人建的,現在定西城已經是漸繁華,不但是商賈雲集,就連附近的讀書人也有許多聚集到這裡。這座西北小城僻處深山,荒廢了近二百年,可供遊覽的地方一個也無,得閒徐平便就命人建些遊玩的地方。一個地方總要有自己的品格,一味的黃沙大漠總是會讓中原來的人覺得怪怪的,生起一種異國他鄉的感覺。
這日得閒,徐平叫了李璋,讓譚虎帶了酒肉,一起到山上觀景。到了遊亭,兩人對面坐下,譚虎上了菜來,斟了酒,便與衛士分散到四周。
徐平對譚虎道:“此處是西北,自然少不了牛羊。你在邊上支一口鍋,煮些肉來,我們吃兩塊,你與衆衛士也用些酒肉。”
譚虎應諾,帶着衛士們支起鍋,周圍撿些枯柴。肉是他們帶着的,做路上口糧。
徐平轉過身,舉起杯來道:“兄弟,在西北一年,諸多勞累,且飲一杯酒。”
兩人私下裡是一起長大的玩伴,一向兄弟相稱,不過在軍中時間久了,李璋已經越來越不習慣。隨着徐平地位的升高,官位的升遷,李璋越來越拘謹。
飲過了酒,李璋道:“經略,這幾天得報,自卓羅城逃回靈州後,昊賊便就讓人在天都山營建南院,仿契丹之製作爲他的行宮。等到秋天,戰事十之八九是在天都山。”
徐平笑道:“今天我們兄弟飲酒,不談公事。一年到頭勞累,總要有些清閒日子。”
李璋點頭答應,突然之間,一不說公事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談些什麼。
又飲一杯酒,徐平問李璋:“到秦州一年,你想家不想?”
李璋不好意思地道:“哥哥說起來,才突然覺得,是有些想了。”
“想家了,那這幾個月就準備一番,等到秋後回京城去吧。”
聽了徐平的話,李璋一愣:“哥哥怎麼突然讓我回京?莫不是最近我做事不力?”
徐平搖了搖頭:“當然不是,以你的身份,到西北來主管機宜,日夜操勞,公事上從不懈怠,難能可貴。我也不想讓你回去,我們兄弟聯手,在西北做出一番大功業來,多少是好?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沒有你回京,我怕在西北功大禍大。本來,我是想讓監軍王凱回京的,但想來想去,還不是放心。你是自家兄弟,你回去,我才能在這裡坐得住。”
李璋吃一驚,忙道:“哥哥你說得仔細些,前些日子剛剛大勝,現在正是你風頭正健的時候,怎麼會想得到禍事?如果真有禍事,我們一起想辦法!”
“喝酒,喝酒。”徐平舉杯,與李璋又喝了一杯酒,笑着搖頭。“這個時候我當然沒有禍事,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自昊賊反叛以來,本朝雖然屢有小勝,但總得來說,還是喪師失地的時候多。惟一的兩次大勝,都是我帶秦州軍打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現在我們剛剛大勝,自然內外叫好,但過些時日,就免不了有人要流言中傷了。這是人之常情,避免不了。我們在秦州改軍制,編部伍,不知道壞了多少人的飯碗。挾兩次大勝之勢,朝廷必然有意把秦州軍制推行其他地方,那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李璋默默點了點頭,他自然也已經看出了事情的端倪,只是知道徐平心裡有數,沒有說出來罷了。樞密院有意把秦州的軍制推行到其他幾路,遭到了三衙和各地禁軍將領的激烈反對。秦州改軍制能夠順利,是因爲這裡禁軍的力量薄弱,最大的兩支桑懌和高大全又是徐平的舊部,沒有什麼阻力,但其他地方怎麼可以?
秦州軍制的核心,是加強對軍隊制度性的掌控,同時大大削弱了統兵官的權力。這事情說起來簡單,但真正要推行下去,不知道動了多少將領的利益。此時的文化就是武官可以愛財,可斂財的權力被剝奪了錢從哪裡來?沒有錢了,爲什麼要當兵賣命?
要加強制度性的掌控,必然導致軍中大量事務制度化,則以前幾個公吏就可以管理軍中事務,統兵官可以大字不識自然就不行了。大量讀書人進入軍中,軍中原有的官兵要學會讀書認字就不可避免,文武的界限會漸漸模糊。自太宗當政,崇尚文治,文官漸漸把武官排除出了國政大事之外,文武界限模糊,必然會改變這種趨勢。文官中的一部分會迎合這種政策,除了國事,把軍事大權也從武將手中奪過來。但絕大部會激烈反對,不讓武將干政是這個時候的基本政策,從武手中奪來軍權,同時政權也讓一部分出去。
秦州軍制推行下去,必然是會同時得罪文官武將。徐平連戰連勝還好,別人拿他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挫折,就不知道會惹出什麼大禍。哪怕不惹出禍事,有這些牽制,對於徐平的戰略決策也會有重大影響。惡性循環,最終只怕沒有什麼好結局。
當然最重要的,是秦州軍制顛覆了現在的軍事文化,得罪的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是某一羣人,而是統治階層中的很大一部分。就如科舉打開了底層寒士的仕進之路,秦州的軍制改革也將打開底層的軍功升遷之路,禁軍的世兵世將會受到巨大沖擊。
這是一場對軍事文化的徹底變革,又豈能輕鬆?初立國時,宋太祖也說過欲讓天下武人盡讀書,結果也只是說了說而已,連半個浪花也沒有翻起來。
沉吟良久,李璋問徐平:“哥哥欲讓我如何做?我雖然管了機宜司一年多,但朝中事務不通,讓我回朝去,只怕難當重任。”
“不需要通朝中事務,你再通能夠比得過朝中那些混跡官場數十年的老臣?你只要把軍中事務熟悉了,把這些事務擺在衆人面前看即可,該如何做,要相信朝中諸公。接下來的幾個月,凡是參贊軍事司議事,你都要參與,不需要出什麼主意,做什麼決定,只要把怎麼做事學下來。秋後到樞密院去,把我們帥帳如何議事的,搬到那裡!”
這件事徐平本來是想讓王凱去做的,他是開國大將王全斌曾孫,不過因爲王全斌平蜀後貪暴嗜殺,激起民變,因此被貶,他們家沒有成爲曹家那樣的世代勳戚。王凱是在寇準知永興軍時,因爲蹂躪民田,被捕到官,寇準念他功臣之後,補官出仕的。王凱治軍紀律嚴明,本人不貪財,善待士卒,是徐平在秦州的好幫手。但他在朝中的勢力太弱,沒有別人扶持,很難幫上遠在西北的徐平。想來想去,徐平還是決定讓李璋回朝,把秦州作戰的決策機制和過程擺到朝堂上去。怕人暗地中傷,徐平沒有天大的本事阻止這些,只能把事情擺到明面上,明來明去自己輸了那是無可奈何,誰也怨不得。
這是一個劇變的時代,大量的寒門子弟通過科舉進入官場,並且成爲朝政中堅。只要徐平做的真正是對的,並不需要擔心沒有人支持,一如他在三司做的那樣。
呂夷簡已經垂垂老矣,哪怕廣佈黨羽,也已經不能在朝廷上翻起浪花來,更不要說實際上他現在跟徐平相互扶持,相互利用,鞏因自己的地位。真正對徐平造成威脅的,還是三衙中的那些世代將門,而李璋趙禎表弟的身份,正好是那些人的剋星。
李璋默默地點了點頭,秦州一年的打磨,他不再是那個被趙禎一直攏在身邊的小軍官了。朝中的事他或許不熟,但說起軍事,回到京城他可以算是個明白人了。
徐平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到亭邊看着周圍的羣山。一個人要改變一個時代談何容易?要想真地做出一番事業來,單靠個人奮鬥是不行的,終究還是要改變時代的潮流,引領一羣人跟着自己一起前行。
這是一個人心思變的時代,各種人才層出不窮,只要你真地做對了,不需要擔心找不到同路人。不需說徐平,後來的王安石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現在的徐平已經立下了足夠的戰功,證明了自己,不需要再乞求別人明白自己。他現在只要把秦州做的事情展示給天下的人看,這些仗是怎麼打贏的,戰功是怎麼得來的,自然就有別人跟在自己身後。
入了官場,誰不想升官?誰不想建功立業?徐平給別人指出了一條明路,就有人打破頭向這條路上來擠,縱然有阻礙,縱然有波折,這浩浩湯湯之勢卻不可阻擋。
或許,這一場徐平本來不想打的卓羅城之戰,意義遠超了他自己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