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口聊了幾句梅花,晏殊小聲對徐平道:“君子易處,小人難防。這個錢明逸,據說自小聰慧,只是不喜歡讀書,文辭粗劣,屢舉進士不得發解。只是他善於鑽營,而且又喜歡挑弄是非,錢家這一代裡數他風頭最盛。我聽人講,這次他走了趙安仁家裡的路子,搭上了呂相公的車。你當衆冷落他,小心他記恨在心,日後對你不利。”
徐平輕聲道:“學士提醒的是,我日後小心在意就是了。不過,越是防小人,小人越是纏上身來。任他魑魅魍魎,我自大道直行就是!”
晏殊點了點頭:“你能夠留心就好,也不用太過在意。一個沒中進士的世家子弟,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對了,最近你們的書編得如何?”
“該理的已經理清楚,這兩天開始動筆了。不過我們這些執筆的人終究見識淺薄,學士若是有閒暇,不吝指教纔好。”
“看來年前我是趕不回京師了,左右無事,過去看看也好。”
閻文應一死,呂夷簡最近麻煩纏身。以范仲淹爲首,一向穩重的杜衍暗裡配合,朝裡的反呂勢力聯合起來,對呂夷簡步步緊逼。最近一段日子,彈劾呂夷簡同黨的奏章幾乎天天不斷,呂夷簡有些焦頭爛額,京西路這裡徹底顧不上了。
晏殊本就是懾於呂夷簡的權勢才照他的意思行事,呂夷簡一出現危機,他對徐平的態度立刻變了。如果真讓徐平成事,可是大功一件,晏殊自然要參與進來。
至於錢明逸,這次藉着給錢惟演奔喪的機會,賴在西京城不走,就是想找個機會給自己弄個出身。以他的水平,正常科舉中士基本不用想,現在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個是大臣舉薦,試學士院,如果成績合格,可以賜進士出身。走這一條路的人也有不少,比如李淑、賈昌朝等人,當然還有一個晏殊代做卷子的馬季良。楊告到處結交重要人物,就是爲了兒子能走這條路。還有一條路就是參加制科,因爲不是正常考試,就有可能被大臣操縱。
制科進士出身尤重於正常科舉,一二等從來不授,三等就相當於狀元,有宋以來到現在纔有吳育一人,歷史上整個兩宋加起來也僅有四人而已。制科又稱大科,比正常的科舉進士更高一等,中了進士的人也可以再次參加,比如吳育和張方平就是。現在的夏竦、富弼、吳育和張方平等人,都是制科進士出身。這一條路,就是錢明逸瞄準了的。
要想強行通過制科考試,不但要有宰執支持,還得有學士院的翰林學士做內應,而且要朝中的大臣最少不強烈反對,缺一不可。有這個能量的,現在只有呂夷簡。現在呂夷簡有些靠不住,錢明逸便就想方設法託其他人的關係。
趙安仁家洛陽,是天禧年間的御史中丞,已經去世。他的妻子是呂蒙正的次女,呂夷簡的堂妹,錢明逸正是借這個關係,搭上呂夷簡的線。
徐平心裡記下,日後留意就是,倒不用特別上心。如果這種層次的官員與自己作對也大驚小怪,官也就不用做了。
王堯臣招呼了衆人,也坐了過來。因爲李若谷不在,分司官員中的元老重臣也沒有人來,連同王拱辰和趙諴,他們幾個人坐了上席。
聊了幾句梅花詩詞,上了酒來,王拱辰勸了幾巡酒,衆人便就四散賞花。
徐平對王堯臣和王拱辰兩人道:“看看年底,咱們之間的賬不能不結,不然來年可就不好安排了。我跟三司商量妥當,先以河南府的飛票做本,印了票據衝賬,好壞把這一難關渡過去再說。我帶了印的樣票來,你們看一看合不合意。”
說完,從袖子裡取了幾長紙票出來,交給在座的幾人,讓他們提意見。
這是用彩棉製作的紙漿,一層一層壓制而成,裡面還混了無色的麻纖維,具體的配方只有徐平和製作紙張的工匠知道,極爲機密。跟交子不同,這些票據印刷是用的油墨,色彩豔麗,而且不同於西川交子的紅黑兩色,這些票據都是多色套印。
衆人傳遍,王堯臣道:“其他都好,只是顏色是不是過於豔麗了些?官方印製出來的票據,還是古樸拙重些好。”
徐平搖了搖頭:“來不及了,這是急就章。印票據的那裡只有這麼一個畫工,他的畫就是這種風格。如果外面找人去畫,要怕泄了機關,被民間不法之徒盜印。”
王拱辰把手裡的票據甩了甩,咔咔作響,口中道:“這種紙,世間哪裡還能製得出來?”
徐平道:“話不是這麼說,就是民間盜印的用不了,總是壞了票據的名聲。且先將定用一年,圖案先不管,易於辨識就好。反正這票據只是在各衙門應用,等到三司能夠兌現飛票了之後,廢掉就是。以後再用,別找高手重畫。”
晏殊道:“這種畫,還是燕待制最拿手,以後可以找他。”
“我也是這樣想,只是燕待制在京城,今年來不及了。”徐平點頭同意,把手裡的票據搖了搖,“畫就先如此,其他的地方有沒有不合適的?”
趙諴把拿着的票據左看右看,小聲說道:“其他都好,就是這圖案文字都是橫寫,是不是不妥當?又不是匾額,會不會讓用的人誤會?”
不管是交子還是關引,基本都是豎排的,徐平是因爲怎麼都看不慣,按照前世的習慣改成了橫版。反正這些都是他來定的,也沒有一定之規,習慣了就好了。
王拱辰就覺得橫版順眼:“這是當錢來用的,按三司慣,都用這數碼來代替文字。你們且看,這壹後面跟着三個零,就是一千文,一貫足。若是堅版,反而不便了。”
徐平在三司曾經推廣過前世的阿拉伯數字,不過各地還沒有完全改過來,只有王拱辰習慣使用,其他人還只是聽說,一提才能夠想起來。
聽了王拱辰的話,幾個人再三看了一遍,果然還是橫版合適一些。
最後晏殊問道:“這票據若只是在衙門裡用,爲什麼不直接銷賬?何必一定要這些呢?”
王拱辰笑道:“學士此問,我來回答。比如我營田務,拿了這些票據回去,可能就會向三司鋪子買農具,向各地衙門買牛買馬。反過來,他們也可能買我這裡的糧食棉油。這種交易日日都有,而且還可能我向鄧州買了牛,又向河南府賣了糧食,向外運貨跟民間一樣要交過稅。要是勾賬,這賬可勾不過來。”
見晏殊還是有些理解,徐平道:“學士,其實這就跟民間交易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個道理。如果不是當時錢貨兩清,而是五馬換六羊,一筆交易就不知道要多少時日。如果讓衙門之間勾賬,還以營田務說,如果唐州營田務一時要想買幾頭耕牛,而本地並沒有貨物要發賣,蔡州的營田務要賣棉油,這來回勾賬的時間就把時機耽誤過去了。不僅如此,多個衙門之間勾賬,到了清賬的時候,必然是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楚。”
晏殊仔細地想一想,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是各衙門間沒有這種支付手段,交易的時效性就得不到保證,而且攢下來的賬籍,最後就誰也理不清楚了。自從出仕,晏殊出任的多是地方官和詞臣,就是在三司任職,也是兩手一甩,全靠着手下官吏做事。這些具體的施政行爲,他沒有別人的感觸那麼深。
這些票據其實跟平常使用的貨幣是同樣的作用,不過限制了使用範圍而已。要是真正說起來,天下的貿易也大致是平衡的,有買總有賣,爲什麼不能以物易物?商業規模大了必然要貨幣,不然交易的效率就讓人無法接受了。
不過晏殊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問徐平:“要是這些票據能夠使用,在京西路的各衙門間通行無礙,其實河南府手裡的飛票並不是非兌不可,是也不是?”
“學士,話可不能這麼講。”這一點徐平不敢有絲毫馬虎,必須要跟晏殊說清楚。“這些票據是用於京西路各衙門間交易使用的,不能用於民間,哪怕是三司鋪子,收了之後也要跟飛票衝抵,這還要他們手裡有足夠的貨物才行。票據不能行於民間,對各州縣,特別是對營田務非常不利。本來他們今年賺出了這麼多錢財,可以僱更多的人手,可以指射更多的荒地,可以開更多的溝渠,可以修更多的道路,可以建更多的房子,但票據不能用於民間,就只好停下來。票據應急,但荒廢了營田務一年的發展。”
這種內部使用的票據,僅能用於京西路官方的內部經濟體系,維持正常運轉,但擴大再生產便就受到了限制。這一點纔是最要命的,商品經濟不能擴大再生產,整個經濟鏈條就生鏽了,短時間還可以,時間一長就要出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