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隨着一串沉悶的響聲,炮口升起黑煙,刺鼻的氣味讓周圍的人皺起眉頭。
不遠處,剛纔還嘲笑韓道成的幾個甲峒土兵早已不見了影子,木頭搭成的望樓只剩下了一堆碎屑。
這小炮面對真正的城牆用處不大,但對這種簡易城樓是一打一個準。
韓道成騎在馬上,聞着飄過來的硝煙味,輕鬆地看着不遠處的軍寨。
這寨子平時也就幾十土兵,這些天形勢緊張,增加了人手,現在估計有一百多人。得到宋軍來的消息,寨子裡的人兵士正在動員,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突然之間,人手還沒有集結起來,寨門就被轟塌了。
寨裡的甲峒土兵一下子目瞪口呆,從倒塌的寨門望出去,可以看見寨外排得整整齊齊的宋軍大隊。騎兵刀槍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看着讓人心寒。
“寨子被打破了,跑啊!”
不知誰喊了一聲,像在滾燙的油鍋裡潑了一勺水,寨裡突然就一下炸了起來,正在集結的交趾土兵沒頭蒼蠅一樣向寨外跑去。
曹洋伸腦袋看看前面寨子裡狼奔豕突的甲峒土兵,問身邊的韓道成:“指揮,交趾兵已經亂了,我們要不要上去追殺?”
“再等等,讓他們都跑出寨子再說,這些兩條腿的廝鳥總跑不過我們跨下四條腿的馬匹,你還怕追不上?”
韓道成的神情很放鬆,就像是在看風景。
他手下的騎兵最擅長的就是從後面追殺,怎麼可能現在進寨子面對作困獸之鬥的甲峒土兵?等他們逃出寨子,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
一夜沒睡,徐平也覺得疲倦,到了給自己安排的住處隨便吃了點東西,便上牀休息。等到醒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吃過了晚飯,徐平轉到客廳裡,見桌上已經有了附近地形的沙盤,便站在桌旁仔細觀察。
甲峒的諒州城離去升龍府的谷口不到五里,向左稍偏一些,並不正對谷口。谷口還算寬闊,兩側的山並不高,但都是石山,北面陡峭,南面平緩。
以現在雙方的實力對比,攻破諒州城並不難,徐平所要考慮的是破城之後如何面對交趾來的援兵。
張榮從外面急匆匆地進來,向徐平叉手行禮,道:“官人,攻城的器具已經運來了,什麼時候攻城?”
“今晚讓攻城的幾指揮人馬早點吃飯,早點歇息,明天早早起身,飽餐之後天一亮就攻城!還有,該準備的今夜就準備好!”
張榮應諾。
徐平笑道:“我們這些鄉兵,在蔗糖務這幾年,雖然戰陣生疏了,起早貪黑的本事倒是練出來了。做農活,總是天不亮就動身下地,現在打仗,便要選早晨的時候,別人還睡眼朦朧,我們的人已經生龍活虎了。”
周圍忙碌的吏人聽了,一起跟着笑。種地的季節性強,真忙起來的時候那真是起早貪黑,比在軍裡的日子還緊張得多,當然農閒的時候就舒服得多了。
徐平說完,低頭看着桌上的沙盤,心中暗歎一口氣。明天將是真正的血戰,雖說這幾年從如和縣也是一路打着到了門州,但並沒有真正的對手,勝利並不是靠流血。打諒州將與其他的戰事完全不同,因爲還想着藉助完整的諒州城抵擋交趾來的兵馬,只好用血肉之軀去拼了。
甲峒衙門裡,官廳已經改成了中軍帳,甲繼榮已經在主帥的位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就是吃飯也是讓人送進來。
盆地裡面,州城就是最高點,甲繼榮也知道僅僅一天的時間,外圍的拒點就已經被掃蕩一空,接下來宋軍必然開始攻城。
與徐平想的不同,甲繼榮知道自己手下的土兵是什麼樣子,從來就沒想過要跟宋軍野戰。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藉助州城與宋軍糾纏,只要拖得夠久,要麼宋軍受不了損失撤退,要麼等來交趾援軍,要麼老天爺幫自己,雨季早點到來。要是這些全等不來,那就聽天由命了。
聽着屬下報來的軍情,甲繼榮面色陰沉,對守在旁邊的親信道:“傳我的軍令,守城的士卒夜裡輪值,每邊的城牆上必須有兩百人看守!哪個膽敢耽誤了軍機,斬立決!”
親信小聲道:“衙內,城南邊並沒有宋軍。”
“哼,那又如何?圍三闕一,當我沒看過漢人的兵法嗎?他們攻城從來都是這樣!城外沒有宋軍,那城牆上的守軍一樣不能少!告訴他們,有膽敢想從南城門逃走的,一律格殺!”
見甲繼榮殺氣騰騰的樣子,親信再不敢說話。
甲繼榮又道:“還有,去傳令巡邏的幾位首領,這幾天加強人手,只要有蠱惑軍心,煽動逃跑的,不問是誰,先斬後奏!”
親信應諾,膽顫心驚地離去。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去得晚,月底又沒有月亮,就連天上的星星,也被不知從哪裡刮來的薄雲擋得若隱若現。
窮奇河以南的諒州盆地在黑漆漆的夜裡安靜得可怕,就連雞犬的聲音都聽不到,好像突然成了死地。
晚上生起了炭火,驅趕無處不在的寒冷。
甲繼榮坐在官廳裡,不知什麼時候沉沉睡去。這種時候,就是在睡夢裡也不得安寧。前一刻還是以前的愜意時光,華衣美食,倚紅偎翠,突成之間就成了噩夢,殺聲震天,屍山血海。
數百年多少代傳下來,甲家苦心經營纔有了現在地位,難道在自己手裡就突然沒了?睡着了的甲繼榮只覺得自己在苦海里沉淪,再也沒有翻身的時候。
“衙內,宋軍攻城了!”
甲繼榮從睡夢裡一下驚醒,茫然地看着從外面衝進來,一臉驚慌失措的報信士卒,口中喃喃道:“宋軍攻城了?哪裡來的宋軍?”
清晨的涼風從門外吹來,猛地撲到甲繼榮的臉上。
“宋軍攻城了?快,帶我去看!”
一個激靈,甲繼榮清醒過,大步繞過案几,差點踢倒炭盆,下去擡手就抓住了報信士卒的胳膊。
陽光剛從黑暗中透出來,天邊還只有一抹青白色,天地間還是一片朦朧。
甲繼榮登上北城樓,一眼就看見北面突然出來的巨大的輪廓。昏暗的光線下也看不清楚,只看見高大得如同一座城,向自己緩緩移動。
“那是什麼?!宋軍一夜築了座城出來?”
甲繼榮嘶啞着嗓子問身邊的守將。
“我們也不知道,天一亮那怪物就在城外了——”
守將面色尷尬,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看着甲繼榮的臉色。
守城一方晚上必須出城騷擾,如果緊閉城門死守,就是這樣的結果,天一亮你不知道城外面會出現什麼,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陰沉着臉,甲繼榮看着外面的怪物漸漸逼近。
離得近了,天色也亮了些,甲繼榮纔看清楚外面的怪物。其實也不是什麼怪物,就是用竹竿搭起來的架子。不過這架子實在太大,頂部與城牆基本平齊,比城牆還寬,架子的另一邊卻看不清楚。
這架子下面應該有輪子,宋軍定是在推着靠近城牆。
甲繼榮看着離城牆越來越近的竹架,不由皺起眉頭來。
徐平這是在搞什麼鬼?別人攻城是用雲梯,他卻弄這麼大的一個竹架子出來,看樣子一副竹架就能做幾百副雲梯,想幹什麼?
用這架子代替雲梯?這人腦子裡怎麼想的!
徐平確實要用這架子代替雲梯,欺負的就是甲峒不敢出城。按說這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發明,基本原理與常用的攻城器具井闌差不多,不過徐平不是用來做移動的遠射平臺,而是直接把城牆接出來從另一面登城。
這架子倒也不是隨便做的,徐平是按他前世的腳手架搭起來。腳手架看起來簡單,但真要做到安全實用,還要有力學知識和一些設計小技巧。真正的實用的移動腳架徐平前世也不過推廣才幾十年而已,這年代還是很超前的。
“油!火!架鍋燒油!”
甲繼榮看着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聲嘶力竭地吩咐着。
對付雲梯有很多成熟的守城器具,比如拍杆,比如專用杈子,當然最直接地就是向雲梯上倒熱油。而對付井闌,歷來強調的就是主動進攻破壞。
面對這合井闌和雲梯於一身的怪物,甲繼榮手忙腳亂。
不像雲梯,宋軍不是從這架子爬上來,潑油有沒有用?甲繼榮不知道。
竹架最怕火,但宋軍能沒有想到?甲繼榮也是心裡沒底。
離州城兩裡外的小山包上,徐平看着不遠處向州城緩緩逼近的龐大竹架,心裡也是忐忑不安。
蔗糖務最不缺的就是錢,最缺的就是人,能用錢的地方徐平絕對不用人命去填,這龐大的攻城架子就是徐平這種思想的產物。
這架子看着不起眼,部件卻是成千上萬,造的時候就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再從太平縣一路運到這裡,耗費的錢財實在是驚人的很。
但只要能夠減少屬下兵士的死傷,在徐平看來就一切都是值得的。錢花了蔗糖務可以輕鬆賺回來,只要留得人在,銀錢就流水一樣流到蔗糖務。
至於火燒油澆?
最前面的部分都包了鉛皮,一時是燒不起來的,就是燒起來,中間還有隔離層,只要後面推進的速度大於燒燬的速度,一樣不耽誤攻城。
油澆就更沒有用了,攻城的兵士是從另一面直接跑上去的。
且看甲峒怎麼面對這怪吧。
徐平看了看天邊漸漸升起的朝陽,呼口氣平息了一下心神。
(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