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爲彼岸

謝蘭修卻沒料到,剛剛滿月的皇后袁齊嬀,竟然會召見自己。

匆匆梳洗,換好乾淨的衣衫,從掖庭到玉燭殿花了一個時辰,謝蘭修踏進皇后居住的寢宮,裡面燃着淡淡的沉香,還飄着一股好聞的奶香。謝蘭修莫名其妙,未免有些忐忑,在寢宮門口跪下行了大禮。

擡起頭,面前是一座蜀錦屏風,現在雖已入秋,其實還不很涼,謝蘭修呆呆望着蜀錦上織得非常端麗的天王化生紋樣,織錦的天王肅穆得幾乎嚴厲,衆生環繞旁邊,似有苦、似有樂,渺渺如聞塵世音,謝蘭修那顆鈍痛的心臟突然有些酸澀,突然聽到袁齊嬀有些疲憊的聲音:“讓謝家三娘子進來吧。”

一名宮女過來扶起謝蘭修,謝蘭修雙足如灌鉛一般沉重,到屏風裡面又跪了下來,方始看見剛生產不久的袁皇后。

袁皇后比原先豐潤了許多,皮膚似也撐開變白了,只是眼睛下面有些烏青,神色也顯得憔悴。她長嘆一口氣道:“今日爲太子做滿月,你姐姐終於來宮裡請安,我見到她,就想起了你。你們姐妹如今雲泥之別,也怪道你姐姐心疼你!”袁齊嬀似乎看着外頭,但那蜀錦的屏風擋着門外的一切視線。袁齊嬀停了好一歇才又說話:“彭城王妃求我,給你找一份人家,不要終老宮苑。我也憐惜你是名門之後,從小兒沒有受過這樣的苦楚。”

她定定地瞧着謝蘭修,謝蘭修覺得身上的肌肉都繃着,不知道皇后是什麼意思。

“你來。”袁齊嬀似乎有些無力,輕輕招了招手。

謝蘭修別無所懼,起身到皇后塌前,袁齊嬀仔細打量着謝蘭修,謝蘭修彆着頭,恰好看見一邊跪坐的奶母懷中抱着的剛剛滿月的小嬰兒——那個甫一出生就惹了衆多事端的皇長子——看上去額頭飽滿,臉蛋圓潤,眼線長而眉毛已經看得出粗粗的輪廓,除了印堂處一塊黯然的青斑以外,哪裡都很正常,甚至長得很惹疼的樣子。正想着,覺得自己手上一冰,謝蘭修急忙回過頭,卻見袁齊嬀把一隻金鑲綠寶石的跳脫戴在自己的右手腕上,謝蘭修覺得血都涌到頭頂:這隻跳脫,不正是謝家鼎盛時,皇后親賜的麼?自謝家抄沒,自己也不知東西都去了哪裡。今日方曉得,原來這就是輪迴。

“還是你配這隻跳脫!”袁齊嬀有些腫脹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謝蘭修雪白的、但是消瘦得青筋略顯的手,綠色的寶石果然與她凸露的青筋是絕配。

謝蘭修沒有表情地謝恩:“皇后娘娘厚贈,謝蘭修愧不敢當!”

“拿着吧。”袁齊嬀語氣柔柔的,與那日在玉燭殿上接受自己與姐姐請安時一模一樣,然而說出的話卻讓謝蘭修如雷轟頂。

“如今國家戰亂平息不過數年,地方上百姓艱苦,田地荒蕪,國力也沒有漢時強盛,而周遭都是虎視眈眈的衆國。”袁齊嬀道,“陛下年紀雖輕,仍希望在國事上有所作爲,然而,國不富,就是打仗也沒有底氣。”

謝蘭修頗讀了父親的一些兵書策論,對這些事情倒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麼懵懂,但是皇后巴巴兒地說這個,她卻不好接口。袁齊嬀定定地盯視着謝蘭修,拉過她的手輕輕拍着:“昨日王曇首和檀道濟與陛下商榷,都勸陛下以和爲重,先與北魏交好,換取數年和平,與民休養生息,而後輕徭薄役,勸課農桑,積累我大宋的國力。到時再與拓跋氏一戰,纔有收復故土的希望。我們遣去北魏的使節已經回來,昨日,魏使也到了建康。陛下厚賜魏君絲綢和金銀器物,還準備從後宮中挑選年輕聰慧而貌美的女子,送到魏國。如能得到魏國拓跋君王的寵愛,也能爲我大宋多換幾年生息的時光。”

她目視謝蘭修不語,謝蘭修腦袋裡嗡嗡的。袁齊嬀沒有說完時,謝蘭修已經明白了她算計自己的意思,卻想不到她會把自己送到敵國爲女奴。就算自己能得到魏國君主的寵幸,又與西施、鄭旦這類妖惑敵君的女子有何不同?萬世之後,將如何評價她謝蘭修——這謝氏高門士族家的女兒,靠着女色去施美人計!

謝蘭修想拒絕,“不”字還沒有出口,袁齊嬀已經覺察了,輕聲道:“我不是來徵求你的意思的,只是告訴你罷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想想後世,你是大宋的功臣,今日就是遭一些委屈,又算什麼呢?”

謝蘭修別過臉,然而,也不過是轉過了頭,袁齊嬀道:“我乏了。帶謝娘子去梳洗,明日見過魏使,拜別陛下,我當另有厚賜。”謝蘭修冷冷笑道:“那賤妾還該多謝皇后娘娘!”

袁齊嬀不知是不是真的疲倦,閉着眼睛,眼瞼下方也是一片青色,她輕輕地點點頭,等宮女把謝蘭修送出自己的宮室,纔是若有若無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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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層層垂着的杏黃色帷帳,宮室雖亮着燭光,還是漸漸顯得朦朧。謝蘭修好一會兒才適應了光線,見面前是一座紫色綾子的屏風,圈圈光暈透過絲紋,暈出些許溫暖的顏色,淡淡的麝香味似從屏風間遊走出來,謝蘭修覺得背上汗出,隨意挽起的長髮膩在頸項間,讓她極想伸手撩一撩,身後一名小宮女道:“到了。娘子是自己沐浴,還是奴婢來幫忙?”

謝蘭修才聯想到紫綾屏風後是讓她洗浴的地方,怪不得空氣中淡淡的霧氣混雜着麝香,讓人彷彿被裹纏着,心裡都起膩。謝蘭修道:“我自己會沐浴。”小宮女甜甜笑道:“東西里面都有,娘子自便。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就在後面伺候着。”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謝蘭修在殿外已經脫了鞋子,此時輕輕繞到屏風後面,只覺得腳下綿軟,低頭一看,不是地板,不是藺草蓆,竟是暗紅色的氈子,心裡愈發覺得壓抑起來。屏風後一隻大浴盆,旁邊是小盆,案上放着膏澤、澡豆、薔薇水一應物事。

謝蘭修先濯洗了一頭黑亮的長髮,三膏三沐,亂如蓬草的長髮才恢復了原有的黑亮光澤,溼溼的垂在身後,如一匹上好的緇綾。謝蘭修伸手把長髮挽在頭頂,溼發甚重,壓得她脖頸都有些吃力,她怔了怔,解開衣帶,褪下裙裳,一隻素足輕輕試了試水溫——不涼不燙恰好,這才下水浴身。

當整個身體都浸在水中,聞着鼻端清淺的薔薇香氣,謝蘭修突覺疲憊的身心放鬆了下來。原本對劉義隆頗有怨念:既然說喜歡自己,爲何又狠心把自己送入北方的魏國?如今倒是淡了,畢竟是殺父仇人,自己與其被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纏繞得難以透氣,不如今日一團亂麻一刀劈斷,情也好,愛也好,從此與自己再不相干,三年前玉燭殿中彼此的驚鴻一瞥,就只算是無知時的一點昏念罷了!

這樣自我譬解,謝蘭修心事放下,倒覺身體被水泡得極其適意,低頭看着自己,露在水面上的胸口已經微紅,漸漸過渡到頸部的潔白如玉,連她自己都暗起綺念——這樣的好身體!雖然瘦,也沒到骨節嶙峋的地步,自己一向忙於勞作,都沒有注意身體的曲線已經玲瓏起來。手心腳心有些粗糙的繭子,但不妨礙白得耀眼。

謝蘭修出浴,身邊屏風上掛着皇后賞賜的新衣,退紅襦衫,鴉青半臂,碧羅長裙,腰間泥金繪製的緇帶,並不見一絲華貴,是尋常宮中服侍女子的衣衫,但也就她能穿出萬分嬌豔來。衣裳上薰的是冰麝的合香,淡淡的煞是好聞,外面服侍的小宮女聽見謝蘭修環佩的動靜,趕進來笑道:“娘子真是美得跟畫中人一樣!奴婢伺候娘子梳妝。”

銅鏡被水汽氤氳得有些模糊,謝蘭修也無心細看自己梳成的髮型,但覺小宮女在自己半乾的長髮上抹着香澤,頻頻嗅着香澤裡蘭花的芬芳,終於問道:“是用蘭草煎的香澤嗎?”

小宮女甜甜笑道:“娘子畢竟是大家出來的,一聞就知道!”等梳完了頭,小宮女小心擦去銅鏡上的水汽,笑道:“鉛粉、胭脂和螺黛倒是都有,不過奴手笨,不敢爲娘子敷設面妝。”謝蘭修一笑,自己取過粉盒,要了薔薇水調開一些鉛粉,然而試到手上,覺得鉛粉雖白膩,隱隱有些不討喜的青色,皺了皺眉道:“不傅粉了吧?”

小宮女依然一臉甜笑:“使得!娘子天生麗質,不傅粉也白得很呢!”

謝蘭修淡淡一笑,用水研了黛青畫了遠山一般的眉宇,另取了胭脂,點了一些在脣上,見自己臉上沒什麼血色,又輕輕拍了拍腮。鏡中人瞬間嬌豔起來。小宮女拿出一盒花鈿,謝蘭修比了比衣服,挑了幾片翠色的,呵了口氣融開背膠,小心把翠鈿點在額角和腮靨處,她對鏡中人清淺一笑,鏡中人腮邊一明一滅,梨渦旁更生春色。

謝蘭修收了笑,問道:“去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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