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夏初, 日落西山,夜添新涼,蟲鳴蛙啼。
紅藥跪在祁家列祖列宗跟前, 嘴裡誦經文, 心平靜氣的一粒一粒撿着佛豆。微風撼得案桌上燭火飄搖, 許媽媽拿着戒尺在一旁虎視眈眈, 三不五時還數落紅藥兩句。
她實是恨鐵不成鋼, 氣得一頭一臉的冒熱汗,哆嗦着手差點連戒尺都握不牢。
大姑娘年紀小,不知個輕重, 她卻是見過風浪明白兇險的。想當年康家就有個旁支家的女兒,十來歲上被人拐走, 從此沒了音信, 生死不明行蹤無跡, 直到有一年大水衝了河堤,衝出具裹着紅布的屍骨來, 那家的採買媽媽路過湊熱鬧看了兩眼,一下就認出了破布上綴着的金鈴鐺,正是那女孩兒的貼身物件。
許媽媽愈想愈後怕,掄起板子想打紅藥的肥爪,可又不忍心, 結果硬是把自個憋得要命, 呼哧呼哧喘粗氣。
不明就裡的紅藥偷偷掀起眼簾窺了她一眼, 還傻乎乎暗自納悶, 看許媽媽這症狀, 莫非是中暑了?
一整天過的波瀾壯闊,她十分想找人哭訴一下, 但長輩們都在氣頭上,可不是她撒嬌的好機會。阿彌陀佛,她知錯了知錯了,日後做事都要過腦子,絕不胡來,放過她行不行。
紅藥跪足了三個時辰,直跪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心裡淚下千行。還沒等她起身站穩,門外呼啦啦走來祁老夫人並祁川傅氏,走在最末的祁川還不忘把大門一闔,好方便他們放下臉來教女。
紅藥揉揉痠痛的眼睛,呆呆的看着長輩們,半天回不過神來。
“還不跪下!”祁川率先開腔,利落粗暴。
“這半年我力乏氣虛,疏忽了管教,不曾想你行事竟莽撞至此。”祁老夫人長吁短嘆。
“多大的人了,連是非善惡都分不清,誰嘴裡說出的話你都敢信,光長個頭不長腦子!”傅氏嘮嘮叨叨。
“...”紅藥啞口無言,心服口服的低頭認罪。這回是真錯了,還錯的厲害,錯的可怕,傻乎乎呆兮兮中了圈套,若運氣差些,未得瞿家人相助,她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沒準連家都回不了。
她態度好的出奇,不頂不撞,任罵任罰,叫三人有了點安慰,人雖不機靈,但最起碼她乖巧聽話是不是。
“還是多虧了瞿夫人。”祁川心有餘悸。
“咱們家兩回受他們大恩了,要好好謝謝人家。”祁老夫人頗爲感慨。
“這人情該從何還起啊。”傅氏憂心忡忡。
紅藥默默腹誹:是挺難辦的,他們想要的我們恐怕是給不了,我們家拿得出手的,他家估計沒一樣看得上。。。
青巖庵裡大戲落幕,祁府裡卻是正開鑼吹角。這一回捅出的婁子太大,想收拾乾淨還得費些工夫。
果子和她哥沒能保住,雙雙減了月錢,打了板子,關進了柴房。
杏兒素姑姑也倒了竈,她們是看管不嚴,連坐受罰,即丟了銀子又丟了面子,灰頭土臉的回屋裡反省去了。
至於瑞豐,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照死裡狠抽一頓,滅了他的氣焰,再徐徐圖之。
祁川生平頭一回這樣窩火,不把心裡這口惡氣出了他誓不罷休。正好這幾年節節高升,陸陸續續攬來不少能人異士入己麾下,其中有個姓於的老頭,枯枯瘦瘦,無子無女,衣食無繼,卻有一門好手藝,在衙門裡專司刑訊,有打爛骨肉不破皮的本事,用來對付瑞豐是再好不過。
祁川生性謹慎,不僅建了座連着山中洞窟的田莊,還在自家前院地下藏了間暗室,只是沒曾想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屋裡一片黑浚,藉着微弱顫動的燭火只能看見一個人形掛在木架上,佝僂着腰的於老頭站在他面前,揮着鞭子往前抽,一下一下,不給他片刻喘息之機。
瑞豐被打的發不出喊叫來,身上一陣陣痙攣抽搐,長了眼睛的都看出他快不行了,可這人嘴太緊,不好撬哇。
“小子你聽着,再這麼下去你可是要廢了,趁着眼下手腳俱在,趕緊把主謀供出來,我饒你不死。”
“我要見太太,,”瑞豐緩了半響,好容易才忍下了巨痛,說出話來。
於老頭停了鞭子,一雙三白眼高高吊起,試探的看向祁川,祁川收了他眼神,略有遊疑,瑞豐趁機又道:“我只和太太說,,是誰指使的我,只能和太太說。”
“大人,不如先依了他,看看他的打算,”於老頭和他磨了一整天,卻還是鮮有收穫,生怕祁川怪他手段太差,急忙進言。
話音未落,瑞豐忽又嘔出一口血來,濃重的鐵鏽味衝的祁川皺起了眉頭,他已是出夠了怒氣,也不願再繼續拖延,便叫人回去請太太移步。
傅氏得了消息,攜容姑姑匆匆趕到,祁川起身給她讓了地方,於老頭見屋裡太黑,恐傅氏害怕,還屁顛顛的把油燈點上。
這點淡淡的火光在瑞豐眼中卻顯刺目,晃得他睜不開眼,只能靠耳朵辨出傅氏在他面前停下,安安靜靜的等着他開口。
“您一定很納悶,我與祁家無冤無仇,爲何要下此狠手?哈,太太啊,我算是客氣的,秦媽媽親自下的手才叫狠呢,我記得先哥兒臉上還留着幾個痘痕吧,那是就是秦媽媽的手筆。”他把頭歪在木架上,一字一句慢慢說着,股股鮮血沿着無力合上的雙脣淌下,在身上拖出條殷紅猙獰的傷疤:“三天前秦媽媽來看我,拖我給您請個安,說算來都有十來年沒見了,還怪想您的。”
容姑姑嚇得低呼,傅氏卻冷眼相對,依舊是不發一詞,瑞豐訕笑道:“是了,您還不知道她是誰。這秦媽媽啊,是康家大姑娘的奶媽子。”
“她不是遼東人,也不姓秦。”他說的急切,一不留神嗆進了血,咳嗽了一陣才繼續說道:“她祖籍江南,說起來還是個逃妾呢。”
“啊!莫非是馮姨娘!”容姑姑失聲驚叫,腿一軟坐倒在地上,瑞豐得意洋洋的死盯着傅氏,想看她驚慌失措,豈料傅氏這回是淡定自若,只微微眯起了眼。
好機會,好機會,真是百年難遇的好機會。馮姨娘欠她傅家太多,本以爲今生都報不了弒父之仇,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自有惡人送上門來。
全身熱血匯到了頭頂,又被一點點壓制下去,臉上的紅暈騰地燒起來,又慢慢熄滅,傅氏巍然不動,拿捏出居高臨下的架勢問瑞豐:“她人在何處?”
“您若是肯放我走,我就把她的藏身之處供出來。”瑞豐總算等到了他要的良機,立馬擺出籌碼來同她討價還價。
傅氏嗤笑道:“你倒是精明,可也別想把我當傻子耍。你既入了我手,馮氏又怎會會不知,又怎會坐以待斃,如今她早就逃之夭夭了罷。”
她邊說邊打量着瑞豐,生怕錯過他臉上的一點一滴:“我看你還沒明白你是個什麼處境,該着急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成了甕中之鱉,總會有法子叫你開口,若你實在不願活命,殺掉一個惡奴也不算多大的事。”
她說罷轉頭就走,作勢要去叫祁川,瑞豐頓時慌了,奮力往前探出身子嘶喊:“且慢!我還有話說!”
傅氏不爲所動,瑞豐懊喪至極,發出了幾聲嘶吼,於老頭見狀上前要去堵他的嘴,他早沒了那氣定神閒的勁,拼了命的扭動躲閃:“拿我做餌,拿我去引她!”
“他這主意倒有幾分可行。”
祁川聽夠了,揹着手自門外進來,傅氏走近他身邊,眼含熱淚,俯身要拜:“都是我的錯,定是那馮姨娘對我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纔會連累孩子們受苦受難。”
“你無須自責,是那秦氏狡詐多端,又飄忽不定,叫我們防不勝防。”祁川急忙握着傅氏的手將她扶起送出房門。他見愛妻傷心,對瑞豐一夥人更加憎惡,側着頭一個眼色使過去,於老頭馬上會意,另取了條浸了麻藥的白帕子捂住瑞豐口鼻,悄無聲息的把人放倒拖走。
傅氏全然不知,仍對祁川道:“老爺一定要爲紅藥和她兩個弟弟做主啊。”
“你放心,既然馮氏露出了狐狸尾巴,咱們自然不能辜負她一番好意。”父母之禍竟要累及兒女,着實可氣,不可不除。念及如此,祁川答起話來語氣堅定,眼神犀利,傅氏受他感染,熊中生出萬千豪氣,拋下了顧慮,無所畏懼,但求一戰。
夫妻二人雙手緊握,鬥志昂揚,躲在暗處的敵人漸漸顯形,祁家人手上也有了制勝法寶,烽火初燃,戰局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