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過多日,京城衆生慢慢從那場慈慶夜火中復甦過來。在天子腳下討生活,誰沒見過幾個皇親國戚,誰沒歷過幾次風起雲涌。管他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只要手中還能捧着一碗熱湯,屋裡還有婆娘兒子熱炕頭,是晴是陰與平頭百姓們絕無半點瓜葛,那世家權貴榮辱沉浮不過是佐餐下飯的兒戲,其中冷暖只有臺上戲中那幫人自知。
林趙早成舊事,如今正是成國公麾下留守左衛指揮使何儔紅極一時,更有曾爲天子太傅李閣老一家聲勢顯赫。成國公怕做出頭鳥,業已卸職養老。值得一提的是經此之亂,成家男丁克妻的名聲更響亮了幾分,林家株連九族,與成正端議親的那位林姑娘自然未能倖免,這下可嚇退了不少眼紅成家榮華、不顧對方人品脾氣的夫人。就是再狠心的父母也捨不得讓女兒白白送死,一時間京城女眷簡直是聞成色變。
困在一畝三分地裡的傅大老爺仍是不動如山,心裡篤定,任由都察院大理寺一天三次的盤問折騰,他只自顧着每日吟詩做對,提點兒孫學業,悠哉遊哉,就差沒寬袍木屐遁入終南歸園田居去了。
圈禁了小半月,紅藥身上掉了不少肉,這一瘦就顯的眼睛更加圓溜,看着個頭也高了幾分。不止是她,傅府另外兩位胖友們也快成了猴乾兒,她是無心飲食,表弟表妹們則是食之無味。採買的婆子出不了門,什麼新鮮菜蔬果子都忿想了,日日鹹肉頓頓醬菜,連一向不在意吃食的傅斯泉都望桌興嘆,悼念起從前沒好好珍惜的美味佳餚,更別說一向比她哥哥狂放多的傅秀羽了,回回一上桌就高舉筷子,先夾出條無辜的醃蘿蔔,戳它個千瘡百孔才肯吃飯,顧氏苦笑兩聲,也好也好,就當是憶苦思甜了。
世人常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此話非虛。傅老太爺恪盡職守,爲國殫精竭慮多年,連天子都欽佩敬仰,且他執掌都察院多年,上下官吏哪個沒經他手,故而風頭一過,現任的都察院左都御史範大人親自上門,極爲客氣的給傅家撕了封條,言辭懇切的請傅老太爺好好靜養,切莫爲了世俗小事傷神勞心。
既已能成行,多留又有何益,府門一開,守衛一撤,傅氏馬上向傅大老爺辭行。傅大老爺這些天來也沒閒着,早已替侄女籌謀好一應事宜,傅文穆脫不了身,便讓傅家幾位能幹的老掌櫃一同上路。
“你在遼東沒個孃家人照應,無依無持的,我把王、錢兩位管事全家撥給你,就當是給你添妝了”傅大老爺把厚厚一疊身契塞給了傅氏,語氣惆悵:“你出點銀兩,讓他們在廣寧開間小鋪做點買賣,日後也多些錢財傍身。我這禮遲了十多年,侄女莫要怪罪纔是。”
他言辭中透出一片拳拳心意,確是實打實在爲傅氏考慮,這倒叫傅氏心頭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不敢收下,但又推拒不過堅定的傅大老爺,捧着那契書,真心實意的給這位大伯父磕了個頭。
見傅氏面容和緩,不再暗懷不忿,傅大老爺方纔鬆了口氣,這侄女外柔內剛,看似隨和內裡脾氣也倔,能讓她釋懷可不容易。他了卻去一樁心事,很是欣慰,“我看你教養的女兒不錯,懂事聽話,也不與人相爭,面上憨厚但心裡明白,你是個有兒女福氣的,日後好日子長着,莫要思慮過重了。”
“這話本該是你大伯母來說的,”傅大老爺看着怔住的傅氏,自嘲笑笑:“你是我親侄女,我自然是盼着你好的。你心思過重了些,有時事不由人,若真天命如此,與其心急不如心寬,順時順勢,莫要強求苦求。”
他如老父一樣殷切叮囑,傅氏聽的鼻酸流淚,哽咽道:“侄女明白了,多謝伯父教誨。”
傅大老爺眼裡也有些溼意,慌忙擡頭看向天際,此刻日頭朗朗,灼目明亮,無風無雲,遠處傳來陣陣蟬鳴,才叫人驚覺恍惚間盛夏已悄然而至。
臨行前定然少不了依依惜別,長輩不便出面,小輩們倒是都到齊了。顧氏淚眼婆娑的拉着傅氏的手不放,她身邊的婆子捧出一個碩大的包袱,對傅氏道:“三姑太太,這是我們太太給你備下的,路上吃的用的,還有些時興的玩意兒,您拿回去送人正好。”。傅氏還想婉拒,顧氏卻道:“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堂嫂了?快收着,這一趟來去匆匆,我們做主家的真是怠慢你了。”
這邊傅文穆也附在紅藥耳邊小聲叮囑了些路上小心,乖乖聽話之類的,趁大家不注意,把一個扁扁的小荷包塞進了她懷裡。
紅藥不解的擡頭看他,傅文穆如畫的眉目間盛着滿滿的惆悵,拍了拍她的小腦瓜,強作歡顏道:“可得收好了,回去再看。”
傅秀羽也走過來,嘟着嘴,絞着衣角,不情不願道:“我看你別回去了,我堂堂傅家還養得起一個小丫頭。”
紅藥對她頗爲無奈,分明是好心,卻硬要裝個冷臉子,遂嘆道:“我是個鄉下丫頭,總是該回鄉下去的。”
傅秀羽沒想到她還不領情,怒目相視,叉腰氣道:“你怎麼這般不知上進!夫子講的大道理你都記到狗肚子了不成?”
紅藥失笑,掐了把她嫩生生的圓臉,嚴厲道:“我可是你表姐,你怎敢對錶姐無禮?夫子講的大道理你都記到狗肚子了不成?”
“你,你,”傅秀羽捂臉生氣,紅藥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她早就想這麼幹了,這女娃子就是欠管教!
回程路上走得比來時快得多,一行人日夜兼程,風雨無阻,絲毫不敢稍加耽擱。愈近廣寧,傅氏愈加焦躁,一面催人快行,一面又近鄉情怯,生怕家中已是一片哭聲,處處縞素。
紅藥輕輕按着懷裡那隻月白蘇綢繡硃紅寶相花的葫蘆荷包,荷包中那一張薄紙燙如火苗,燒的她微微心焦,幾次想開口告訴傅氏,卻不知該不該說,只好一路緘默。
過了沙河驛,廣寧城很快出現眼前,早有木頭先行一步趕去報信。一進祁家,就見許媽媽站在二門,笑着對傅氏等人道:“老夫人已等在慕萱齋了。”她面上喜悅,不似壞事臨門的樣子,傅氏心裡略微一鬆,跟着進了慕萱齋。
才別數月,卻如經年,慕萱齋中依舊一塵不染,花木蔥鬱。物是人還在,紅藥高興極了,深吸了幾口氣,一路小跑進了堂屋,高聲喚着祖母。
祁老夫人剛掀開簾子,小孫女就連蹦帶跳的跑到跟前,她笑着伸手一抱,卻摸到了一把骨頭,面色立變,簡直是大驚失色:“他們傅家不是京裡的高門大戶?怎麼倒還把你喂瘦了?”
落在後頭的傅氏聽了膈應的很,但她此時哪顧得上這些,慌忙問起兩個兒子。
“早好了,難不成還等你呢,”祁老夫人還是一貫的中氣十足,頗爲傲氣的仰頭道:“就在屋裡呢,快看看去吧,可別說我誆你。”
傅氏急急進了慕萱齋,梢間裡兩個兒子正頭碰着頭睡的酣熟,乳孃吳嫂子拿着個蒲扇給他倆扇風,傅氏又驚又喜,撲到牀前,吳嫂子慌慌張張的給她請安道:“太太您可回來,兩個哥兒總哭着要找您呢。”
傅氏疼的心肝都要化了,想抱抱兒子,卻不忍打攪他們的好夢,只好做在邊上,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他們。
“您剛走沒幾天,啓哥兒忽的就發起熱來,起初只道是着涼受寒了,不想第二天就出了痘,這時才知道是痘瘡。剛想把先哥兒挪開,卻已來不及了。”吳嫂子能當上祁家乳孃,全靠傅氏一力提拔,對她一直忠心耿耿,不等她開口尋問就悄聲稟道:“家裡請了不少大夫,又是扎針又是灌藥的,老夫人也是一宿一宿不睡,在哥兒們屋裡熬了小半月了。”
痘瘡易染,祁老夫人肯不顧安危,親身照看孫子,讓傅氏心裡暖了幾分,轉過頭對吳嫂子道:“你也辛苦了,要不是你照看精心,唉...”
吳嫂子受寵若驚,跪在傅氏腳步道:“太太您千萬別這麼說,我還得向太太請罪。想來定是我粗心大意,沒照料好才叫哥兒們染了這病。”
她神色惶恐,眼珠子亂轉,傅氏心中一緊,放下茶杯,神情嚴厲起來,低聲問道:“你好好想想,這前後是否有不妥之處,仔仔細細的給我說清楚。”
一股寒意從地上爬上來,順着背脊蔓延全身,凍得吳嫂子微微發抖,腦子裡一團混沌,不知該如何作答。傅氏面無表情的看着她,保養得宜的芊芊玉指不緊不慢的輕釦牀緣,發出篤篤響聲。
這聲聽在吳嫂子耳裡,竟如催命鼓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