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好多日, 捱到正月底才止住了,可這天卻一點不見暖,還凍得讓人直跺腳。過了午後, 廚房裡人都散了, 只留一個鵑兒貓腰守在爐子邊看着祁老夫人的蔘湯, 有一搭沒一搭的打瞌睡, 兩個小丫鬟結伴經過, 本想偷偷溜過去,可惜運氣不好,被她瞧見了, 只得乖乖過去問好。
“怎麼敢勞動姐姐做這粗活,還是讓我們來吧。”其中一個穿着褐黃小襖的格外懂事, 拿過蒲扇蹲下替她扇風。
“咱們不都是丫鬟, 分什麼粗細, ”鵑兒挑起柳梢葉兒一般的眉毛,冠冕堂皇的推辭着, 手上卻把傢伙事塞給了另一個丫鬟,自坐到藤椅上摸出包炒熟的西瓜子來磕着吃。
“你們是剛來的?我怎麼都沒見過?”呸的吐出半片瓜子皮,鵑兒又從竈臺上順了杯高粱麪茶,呼嚕嚕灌下去大半盞。
“姐姐貴人多忘事,我們姐妹是半年前進的府, 我叫木香, 她叫穗香, 一直跟着許媽媽, 素日裡就做些掃撒看爐子的活計。”還是那扇火的機靈丫鬟答了。
鵑兒聽了, 啐了她一口,嘲諷道:“我道你們倆是誰呢, 原來是接我的班,奪我的食來了。”她站起身抖乾淨粘在衣裙上的碎屑,從那攪着蔘湯的穗香手裡搶回勺來,陰沉着臉破口大罵:“還不快滾,也不看看你們兩個是什麼德性,一個碎嘴一個啞巴,要我說就是兩條舌頭都長到一人身上去了!”
這兩個香本還想借機賣個乖露個臉,不料卻搬了石頭砸疼了自個腳,灰頭土臉的弓着腰跑開了。
鵑兒猶不消氣,把鐵勺摜到地上,惡狠狠的踩了兩腳,暗地裡還埋怨起了她奶奶許媽媽。
她也就是嫁個人罷了,又不是此後都不在老夫人屋裡當差了,何必急吼吼的找來些傻丫頭來替她。
慕萱齋左梢間裡,許媽媽還不知道自個孫女又逞威作福,欺凌弱小了一把。她正忙着服侍着祁老夫人起身穿衣。
“您不多睡會子?”
“年紀大了覺少,”祁老夫人正了正頭上鑲着銀邊的額帕,最近過的舒心,整個人是紅光滿面,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
“我看您是補過頭了,火氣太旺,那些鹿茸人蔘就別用了。”許媽媽一針見血,毫不留情。祁老夫人摸摸了發熱的臉,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
“先跟您告個假,我家鵑兒快成親了,家裡人都催着我回去主事。”許媽媽收拾好祁老夫人換下的細棉寢衣走了出來,見她站在那連窗子都不關,又道:“我就走開幾天,您可要照看好自個,別再着涼傷風了。”
祁老夫人滿不在乎:“我又不是三歲的年紀,還會不知道添被加衣?”
許媽媽沒接她這茬,自顧自說道:“這回還多虧了太太去請了崔太醫,不然可難說咯。”
祁老夫人難得的沒了異議,還微微點頭,許媽奇道:“您不反駁了?您不是該說點‘她就是多管閒事’之類的?”
“我病了多久,她就殷勤伺候了多久。既然她都肯孝敬我,我總不能再落她面子了。”祁老夫人白了她一眼。
許媽媽笑着附和道:“您可看出來啦,咱們太太底子裡是個好心的。”
祁老夫人有點兒尷尬,咳嗽一聲掩飾過去,“你再去三多堂問問看,沒過年那會就在說要搬了,怎麼到了今天還老沒動靜,她忘性也太大了。”
祁老夫人心急,傅氏又何嘗不是,上回被人截了胡,這一次不敢再拖了。可一家之主遲遲未點頭,她也只能坐着乾着急。
“你先別忙,等從莊上回來再搬也不遲。”祁川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炕上慢悠悠的擦着佩刀,傅氏顧不得禮數,一屁股坐到他跟前,狐疑的打量着他:“不對不對,你有事瞞着我。”
祁川右眼皮一跳,不大自然的挪開眼睛:“你多心了。”
傅氏何等聰明,一聽就覺得不對勁:“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她目光炯炯,祁川敗下陣來:“現下里情勢不明,城裡難保不會打起來。我也說不準,也不想嚇你,總之聽我的便是。”
聽他親口認下,傅氏嚇得冒起了冷汗。她原先只猜是祁川被案牘所擾,沒成想竟有紛爭要至。見妻子慘白了一張臉,祁川趕緊扶着她:“別慌,鬧不鬧的起來還兩說,且咱們家莊上耕地的都是退下來的老兵,可比府上那些不知事的毛頭小子頂用。”
還有半句他沒說出口,那莊子後邊連着閭山綿亙,若真遭了不測,還能從暗道往外撤,逃身藏進萬重大山裡,憑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別想摸着半片衣角。
“老爺總想着我們,可你自個呢?”這番說辭並沒讓傅氏解憂,反倒更讓她焦慮:“不論出了何事,千萬要先保重身子。”
“放心,我手下兵強馬壯,親隨衆多,絕不會出事的。”祁川笑着應下了,把佩刀一橫,就要朝外走。
“老爺要上哪兒去?”傅氏見他起身,趕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袖子不放,祁川回身拍拍她的手,安撫道:“有點共事,去一趟備禦都司,一兩個時辰就回來了。你先收拾行禮,再同家裡人說一聲,後日就啓程。”
“不用收拾了,”傅氏提起桌上容姑姑的剛打好的包袱,無奈一笑:“都是現成的了。”
祁川頗有遠見,早年間還打着光棍就擔憂起了成家後的生計,趁着那時候手裡有點餘錢,在城西五十里外大牽馬嶺下置辦了一處田莊,內有薄田數傾,山林一片,田舍相連,阡陌縱橫,田間地頭廣栽松柏榆槐,物產頗豐,風景別緻。
祁家一行人動身的早,不到黃昏就進了莊,莊頭文老頭帶着妻小跪在莊口要給祁老夫人磕頭,祁老夫人哪敢受老爺子大禮,別看他其貌不揚,個矮體弱,當年可是先頭老太爺身邊得力干將,幾十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後來不幸落下了殘疾,得靠着拐才能下地。
“好久不見了,文老你還是這樣精神。”祁老夫人把文老頭扶起來,並肩走在前頭,文老頭激動得面紅如晚霞,興致勃勃的指着路上茅屋田地給祁老夫人講古:“那是廖瞎子家,您還記得他不,就是那個學夏侯惇逞英雄的。您再看這兒,這是祁二家的田,他打仗不行,老尿褲子,但種田卻是把好手...”
兩個老人家淨說些小輩們沒聽過的人物,哥兒們聽的不耐煩,老吵着要下地去玩,兩個小廝費幹了口舌纔將將勸住,好歹把小祖宗們哄進了新屋子。
小院本是文老頭家的,五件屋子,瓦檐土牆,外頭扎着一圈籬笆,院中一棵老杏樹頂天立地,樹上拴一條威風凜凜的大黃狗。傅氏四處逛了逛,見窗明几淨,被褥簇新,知道文老頭費心了,逮着個空讓容姑姑塞了銀錢給文老婆子,又請她做些飯菜來吃。
文老婆子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家老婦,嚇得都兜不住手上的碎銀子,死活不肯拿,還是容姑姑放下臉生氣了,她才戰戰兢兢的收好,轉頭帶着媳婦去到院子裡,把抱窩的老母雞燉了給傅氏補身子。
“她也太客氣了,”傅氏端着粗瓷碗,被熱氣薰得心裡熨貼,“莊子裡就是好,沒城裡那些齷蹉事。”
紅藥也分到了一碗當點心,吹開黃油,淺嘗一口,盛讚醇厚味美,抱着碗仰頭幹了。
二月二龍擡頭,按廣寧舊俗,各家皆做豆汁攤餅以食,又鐺煎棗糕,並薰蟲焚香。
莊子上過節自然一切從簡,卻也別有野趣,農婦們聚在大院裡,把山蘿蔔、蕓薹等野菜洗淨入餡,摻進餅子裡,倒比家中加了肉糜的鮮香樸實。
紅藥卻沒心思去分辨誰的餅好,她換上了騎裝,束好了頭髮,踩上隔雪的鹿皮靴子,雄赳赳氣昂昂的騎馬去了。
當然,是瞞着傅氏的。
騎馬容易上癮,小時候她怕摔不敢,八九歲上下被祁老夫人打了一頓,乖乖上了馬背,此後越騎越來勁。怎奈傅氏卻看不慣,若被她知道了一頓教訓是逃不掉的。
紅藥鬆着繮繩,騎着棗子的孫女珍珠信步走在低崗上,嗅着泥土與青草的芬芳,遠眺羣山,俯瞰麥田,不被俗世所擾,徹底忘憂寬懷。
她還沒閒適多久,就聽村子裡有人敲鑼打鼓,還放起炮仗來,之後更是有陣陣馬蹄聲從東邊傳來,紅藥仗着地勢高,往下一看,頓時大呼不妙。
一隊披甲帶戴盔的粗蠻大汗騎着馬直奔莊上而來,足足有四十幾人。這幫人來勢洶洶,不懷好意,眨眼間就卷席到了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