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惠芸哭哭啼啼地去了山東,不對,是哭哭啼啼地去了大房家的別院,戰事吃緊,城門緊閉,誰敢冒這個險送她出城。
大約也正是因爲戰事吃緊,城門緊閉,廣寧的老少娘們沒膽子上街閒逛,只得枯坐家中說長道短,過了幾日流言蜚語不減反增,連鄭夫人都看似不經意的打聽起是否確有其事。
祁老夫人大搖其頭,紅藥暗自揣測,這應當是嫌棄祁大伯母辦事不到火候。
鄭夫人笑了:“家裡人多了,難免有個把不成氣的。我瞧着也不算什麼大難事,無非是紅口白牙一張嘴,看人怎麼說了。”
祁老夫人見她說的輕鬆,忙不迭地討教:“依夫人的意思,應當如何說?”
鄭夫人笑的狡詐:“無非是拿那孫秀才開刀,我可不信他們這幫文人騷客沒些個風流韻事,您只消把他那陳年舊賬翻出來,看看誰還信他無辜。”
祁老夫人推算一會兒,益發覺得可行,一拍腿,大讚好主意。
紅藥腹誹,不愧是世家大族,真有經驗會玩心眼,想的就是周全。祖母啊,咱們和人家沒得比。
很快,在鄭夫人的鼎力相助之下,廣寧城裡風頭一轉,盛傳起一出 “僞君子枉讀聖賢書,貞烈女含恨喪九泉”的話本來。雖移名換姓,但明眼人怎會不知主角姓甚名誰,更有那從前被孫秀才騙走女兒的人家藉着股這東風大訴冤屈,總歸是把祁家給摘出來了,祁惠芸也搖身一變,成了遭人矇騙但抵死不從的薄命紅顏。
沸沸揚揚鬧了一陣,直到臘八前夕,風波才漸漸平息下去。原因無他,卻是大同府抖出了更大一個包袱,成冠成老將軍率軍苦戰月餘,斬殺蒙古查漢部可汗億目,蒙古大敗,棄城潰逃,大同收復。
這可真是好消息,舉國上下都送了口氣,吊着的一顆心總算能落回實處了,廣寧解嚴,人人歡慶。祁老夫人也是喜上眉梢,一掃舊霾,家中伺候的,人手一份大紅包,杏兒掂了掂,足有二兩重呢。
“咱家老夫人真沒話說的,出手那叫一個大方。”同屋的小福披着件半舊的厚毛褙子,坐在燈下,吃力地納着鞋底。
“你這是在做什麼,哎,小心別扎到手。”杏兒這段日子隨紅藥住在慕萱齋,對祁老夫人敬畏的很,不敢編排主子,只湊過去看她做活計。
“給主子納鞋底唄,能有什麼好差事做。”小福低頭又納了兩針,杏兒從櫃子裡摸出個橘子來,放在火盆上烘了烘,剝出一瓣塞進小福嘴裡:“不是來了倆小丫頭,你不叫她們做?”
“她們手勁小,趕不出來的,太太腳腫了,等着穿新鞋呢。太太也真不容易,肚子裡那孩子見天的換花樣折騰人,就衝這鬧騰勁,必定是個哥兒。”小福咬着橘子道:“真甜,你從哪得來的,這可是稀罕東西。”
“姑娘給的,”杏兒也吃了一瓣,果真是甜到了心口:“我看你辛苦才肯給你甜甜嘴,就這一個呢。”
“瞧你那輕狂樣,邊上去,別擋着我的光。”小福伸腿輕踢了她一腳,杏兒連忙捂着橘子跳開。
兩人笑鬧着,聲音難免大些,邊上住着的鵑兒不樂意了,隔着牆道:“鬧什麼鬧?大晚上的小聲些,你們不睡我還要睡呢。”
後院沒家室的丫鬟婆子們都住在北面一排小平房裡,說是一排,其實也不過三四間屋子,女孩子們擠在一塊,這來來往往的總要生個口角。
小福翻了個白眼,壓低了聲音道:“她也忒霸道了,不就是老夫人孃家來的麼,有什麼好傲的,就知道歇覺,一身的懶骨頭。”
“你少說兩句了,別叫她聽見。”杏兒推了推小福,鵑兒比她們資歷深,背後還有站着許媽媽做靠山,可招惹不起。
小福冷哼一聲,還想再罵幾句,門外忽的傳來一陣叫喊,杏兒仔細一聽,覺得像三多堂的小丫鬟卉兒。她快步上前開門一看,可不正是卉兒,跑的鞋都掉了,只穿着襪子踩在泥地上,一見她就嚷道:“太太要生了,容姑姑叫我來找小福姐姐,小福姐姐可在?”
屋裡小福早聽到動靜,匆匆丟下活計,出門就要走,連衣服都顧不上換。
“我同你一塊去,說不定姑娘也在三多堂呢。”杏兒猛然想起紅藥照例是吃了晚飯去給傅氏請安的,便鎖了屋子,同他們一路去。
杏兒所料不差,此時紅藥正在三多堂裡僵坐着,又急又怕。
晚間她沒帶丫鬟,一個人跑來陪着傅氏吃點心,兩碗白嫩嫩浸着糖漬櫻桃的八寶酥酪剛上桌,還沒開動,傅氏就抱着肚子叫喚起來。
紅藥沒見過這陣仗,自然大驚失色。還好容姑姑臨危不亂,指揮着前幾日請來的兩個穩婆把傅氏擡進了裡屋。
紅藥不放心,想跟着去,容姑姑一把拉住她:“姑娘別進去,小孩家家的見不得這個,您再坐會子,我叫杏兒來帶您回去。”
“不 ,我就在這裡守着母親生弟弟。”紅藥坐回桌邊,不願離去。素姑姑常唸叨生孩子是過鬼門關,如今母親在鬼門關裡煎熬,她這做女兒的哪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大姑娘唉,這孩子一時半刻還生不下來,拖幾天幾夜都是有的,您可不能陪着熬,有我們在就夠了。”容姑姑忙得腳不沾地,抽空向她解釋。
紅藥仍不動彈,容姑姑有些着急了,正僵持着,祁老夫人帶着許媽媽趕來了。
“老夫人您可來了,太太剛發動呢。”容姑姑眼睛一亮,也顧不上紅藥了,急急忙忙扶着祁老夫人去看傅氏。
祁老夫人心裡有些緊張,卻也激動期盼,一顆心全系在傅氏身上,又怕她難產,又怕得不了孫子,也沒瞧見紅藥。紅藥略坐了片刻,只看見容姑姑幾個忙裡忙外,只聽見傅氏在裡頭時不時尖聲喊疼,來來往往沒一個人瞅她一眼,握着杯冷茶,不自覺的便有了幾分失落。
“姑娘您真在這兒。”片刻後杏兒也到了,容姑姑正好出屋要熱水,趕忙對杏兒說:“你可來了,姑娘該歇了,你快帶她回慕萱齋去。”杏兒隨口應道:“哎,這就走。”
“您快隨我回去,這裡亂糟糟的,別受驚了。”杏兒給她披上大紅雲紋緞面羊皮裡子的小斗篷,她卻一動不動,像着魔似的,只盯着裡屋看。
“大姑娘,別擔心了,太太吉人天相,自會有菩薩保佑。”杏兒蹲下身,去拉她的手,才發現竟是如寒冰一般毫無熱氣,心疼極了,哄勸道:“您是一片孝心,但太太也會擔心您啊,別在這坐着了,進進出出的漏進多少寒氣,小心着涼。”
紅藥呆呆的看着杏兒,嘴裡苦澀,喉嚨乾啞,說不出一句話來,由着杏兒帶她起身往外走。
出了門,撲面一股冷風,紅藥打了個激靈,這才清醒過來,想起適才竟是在害怕弟妹出生後家人冷落自個,心裡大駭,打起抖來。杏兒不知她心思,以爲是受了寒,牽了她疾步離去。
傅氏掙扎了一晚,誕下一對雙生子,盼孫多年的祁老夫人樂極了,不住口的說好,兩個穩婆各自得了厚禮,更是把這倆小子誇上了天去。
紅藥糾結了一夜,還是放不下母親安危,一大早就往三多堂跑,纔剛一進門,就聽見孩子哇哇的哭聲。
“這小子哭得真有勁,是個做將軍的料。”祁老夫人抱着個裹着紅襁褓的胖娃娃,正乖乖啊心肝啊的叫着,見了紅藥,笑道:“姐姐來了,快喊姐姐。”
紅藥替這小子打抱不平,祖母啊,他纔剛剛生出來,您就急着讓他叫人,也太難爲人家了。
那一團粉粉的小娃娃眯着眼,舉着兩隻拳頭嚎啕大哭,還噴出了鼻涕泡泡,紅藥挨近了看他,嗯,這小臉長的不好看,連眉毛都沒有,倒是小手嫩嫩的,挺好玩。
“有了弟弟好啊,日後你要是被人欺負了,就靠他們給你撐腰了。”祁老夫人有孫萬事足,但也沒把孫女給忘了。
紅藥一愣,看了看祖母懷中這個哭的直打嗝的傢伙,還有容姑姑手上那個津津有味啃着手指的小不點,腹誹道,等他們給我撐腰,怕是還要過上好久好久,眼下還是我給他們撐腰吧。
這樣一想,便覺得昨晚的擔心幼稚好笑,日後可是要相互扶持的,爭風吃醋有什麼意思。
哼,纔不是吃你們這兩個麪糰的醋呢,不過是嚇傻了,沒準備好罷了,都怪你們倆來的太突然,我那碗酥酪一口都沒吃上呢。
紅藥笑着戳了戳弟弟肉乎乎的小臉蛋,真心歡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