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六年,大同府。天光微亮,濃霧未散,當值的年輕將官披着布面甲,坐在城樓上,雙眼渙散,搖搖欲睡。半夢半醒間,忽聽得馬蹄得得,探出頭一看,依稀間人頭攢動,正朝城門飛馳而來。天邊風雲變幻,一道朝陽破空而出,照在重甲上,映射出點點寒光。
他打了個機靈,清醒過來,見鬼一般大喊:“蒙古人!是蒙古人!”
一隻利箭破空攜風而來,血光四散,尾羽簇簇輕顫,似來者狂妄大笑,悍然宣戰。
十一月初五,蒙古騎兵奇襲大同,直逼京畿,大同軍民誓死守城,力戰不降。
消息很快傳到了廣寧,全城震悚,城門晝閉,人心洶洶。十一月初九,遼東都指揮使,前鋒總兵高文林馳援大同,十月初十,大同城破,參將閔浩戰死。
大同失守,京城告急,十一月十二,北寧侯成冠、武英伯成冕出征大同。
“被擺了一道,”鄭良玉和黃昱兩人悶在書房裡,對着山川堪輿圖嘀嘀咕咕:“拿遼東打掩護,怪道大哥沒打着他們,原來不過是虛晃一招。”
“沒想到大同守備竟如此虛弱,城防不過八千人,連十天都撐不了。”黃昱右手握拳,撐着下巴,眉頭緊縮:“連孩老人都上了城頭,可惜還是回天乏術。”
“就剩個參將主持軍務,總兵,巡撫,都督,都跑了不成?”鄭良玉喃喃道,神色黯然。
世人大抵如此,文臣好名,武將貪生,毫不顧人間疾苦,家國危難。
黃昱安撫般拍了拍他:“何必喪氣,國朝良將勁旅不勝枚舉,別爲了些許蠹蟲氣悶。起碼日後你我上陣,絕不會棄城而去。”
少年人意氣風發,眼眸明亮,一腔赤誠,恨不能揮斥方遒,怒斬蛟龍。
鄭良玉也振奮起精神:“對,區區蠻夷,不過是乘人不備,囂張不了幾日,咱們高伯伯還有成老將軍可不是吃素的。”
兩人攜着手,各自腦中暢想吊打蒙古大漢的酣暢畫面,相視一笑。
“原來你們在這裡,倒叫我好找。”紅藥循着笑聲找來,費力地擡着小短腿跨進門,朝着兩個男孩道:“鄭大姐姐讓我和你們一塊玩。”
鄭良玉剛剛笑得豪爽,一見了卻紅藥又回了小老頭:“紅藥妹妹好,快來這邊坐。”說罷還有禮有節地搬來個圓蹲給她。
黃昱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方道:“小丫頭,真胖了不少。”
“你不懂,這叫貼秋膘,不貼不好過冬的。”紅藥捧着鄭良玉倒的熱茶,刺溜刺溜地喝起來,小臉被熱氣薰的紅彤彤。
“哈哈哈,你這一身夠過好幾個冬了。”黃昱撐着案桌笑個不停,鄭良玉也招架不住,笑得開懷。紅藥扭過頭,懶得理他們。
“咳咳,紅藥妹妹,我家大姐上哪去了?怎麼不好好招待你?”鄭良玉怕她生氣,強忍笑意問道。
“鄭大姐姐陪着鄭夫人,她們都不肯我在邊上。”紅藥有幾分落寞,個個都把自己當小孩子看,什麼事都藏着掖着,真瞧不起人。
黃昱已經坐下,拿出本書打算溫習功課:“丫頭,你還小,別想太多了。”
“同你說了多少回,別叫我丫頭,你也沒比我大幾歲,臭小子!”他這話戳到了紅藥痛處,一下點燃了爆竹芯子,惹得她張牙舞爪起來:“就會欺負我,出事也不肯同我說,不帶這樣的。”
說罷還瞪了兩人一眼,鄭良玉默默低頭,他就是那條被殃及的池魚啊。
“是我不對,以後管你叫紅藥妹妹可好?”黃昱看她圓溜溜的眼裡含着一汪淚水,沒料到她這般在意,很是不安,好言勸慰:“別生氣了,你有何疑問,儘管來問我,保證不矇騙你。”
“你說真的?”紅藥轉陰爲晴,一溜小跑到他身邊坐定,拉着他的袖子道:“那我可問了,你要照實了說。”
黃昱忽的有種不好的預感,但爲了男人的面子他豈能退縮,坐直了身子道:“一定照實了說。”
“你可知道我父親哪兒去了?還有前段日子,鄭夫人來找我祖母做什麼?再有就是今日,怎麼大家都上鄭家來了?”紅藥迫不及待地狂轟濫炸起來,一邊問着,還瞟了鄭良玉幾眼。
鄭良玉連連苦笑,黃表弟你可要自求多福。
黃昱則猶疑不定,告訴她怕她嚇着了,不說又壞了信譽,不由暗歎,果然女子難纏,不論年紀大小。
“你快說啊,別想混過去。”見他遲遲不吱聲,紅藥着急了,這人莫不是在想怎麼編瞎話吧。
她心中焦急,面上就顯出來,黃昱頭一次見她如此執着,心軟起來,再想想上回在崇泉寺教訓她後也不過是捱了兩記眼刀,便心懷僥倖道:“祁世伯已領兵巡邊,截殺滋擾邊塞的蒙古人去了。”
緩了幾息,見她面色不算太差,索性一氣說道:“鄭夫人找你祖母是商量借銀買軍餉的事,這已辦成了。至於今日爲何齊聚鄭府,自然爲的是大同被蒙古攻佔一事。”
說全無恐懼,那是嘴硬撒謊,但這三個消息對紅藥來說倒不算是太壞,連日來的疑惑總算是解開,反而安心了不少。借銀早已經過去了,大同離她太遠,聽都不曾聽過,也放不在心上,唯獨父親領兵在外叫她擔憂。
“你別怕,既然蒙古人去了大同,那祁世伯一定是安全無虞,無非是勞累他來回一趟。”鄭良玉猜着了她的心思,柔聲說道。
他這話中聽入耳,如醍醐灌頂,紅藥琢磨了一回,深覺有理。蒙古人不會分身術,也不是神行太保,攻了大同哪裡還顧得上遼東,父親一定不日就能歸家。
鄭良玉想了想,繼續勸導:“還有,並不是嫌你年紀小不懂事纔不同你說,他們是護着你的,抑或只是忙起來一時疏忽罷了,下次你親口問你祖母,別自己瞎想了。”
紅藥回想起這幾天來腦中勾畫的各種慘劇,虛心承認,瞎想果真不對,只能自個嚇唬自個,攤開了說纔好嘛,鄭三哥書讀的多,懂的真不少。
“謝謝鄭三哥,我記住了。”她心悅誠服地衝鄭良玉點點頭,乖巧極了。鄭良玉大讚他懂事,慈祥地拍了拍她那小腦瓜。
黃昱摸摸鼻子,納悶不已,怎麼謝他去了,那我呢?
鄭夫人可不如他兒子運氣好,遇上紅藥這麼好糊弄的,她此時對上的,可是一羣慌了神的婦人。
“前方可有戰報傳來?我家老爺可還好?”坐在鄭夫人下首的高夫人先按捺不住了,她是最最着急的一個,丈夫高文林出兵出的不是時候,早幾日能和大同守軍聯手,晚幾日能與成冠的五萬大軍匯合,偏偏卡在了中間,也不知如今是何情形。
“戰報還未到,路上難行你是知道的,戰時沿途戒嚴,速度還比平日慢些。你別急,一有消息我馬上派人送到你府上。”鄭夫人面色憔悴,強打精神安撫惶惶不安的衆人:“咱們遼東兵強馬壯,大家都不必慌張,看好家門,莫出城去,比往常更小心些就是了。”
諸位夫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一個年輕媳婦道:“夫人,幾位姐妹都想着帶上家眷往鄉下莊子避難去呢。”
鄭夫人擰起了眉頭,心裡窩火,要是真打起來,莊上是比城裡安穩些,但你們如此急着往外跑,城中百姓怎麼想?戍守的將士該有多心寒?
“不可不可,莊上就萬無一失了?你們年輕不知事,那蒙古人打起仗來,先掠鄉野,再攻城池,先殺人再拿莊子上的糧食,一路搶過來,最後打到廣寧。”祁老夫人也看不慣她們貪生怕死的樣子,冷冷地說道:“避難避到莊子上去,我看是找死找到莊子上去罷。”
衆人鬨堂大笑,侍立在鄭夫人身後的鄭長瑛更是拍手叫好,那年輕媳婦羞紅了臉,疾步躲到角落去了。
鄭夫人暗道沒請錯援兵,祁老夫人果然有本事,省下了和那無知婦人理論的工夫,還逗樂了衆人,就連高夫人都有了點笑模樣,大好情勢自然不然放過,便趁勝追擊:“諸位也都聽到了,廣寧城裡最安全不過了,一顆心啊快塞回肚子裡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可不能滅了自己的威風。”
堂上齊齊稱是,各位夫人都是大忙人,慌過了這陣,又惦記起家裡那些雞毛蒜皮了,紛紛結伴起身告辭。
祁老夫人也不便多留,朝鄭夫人道:“不敢再打攪夫人了,只是我那淘氣的孫女不知...”
“老夫人稍候,我這就去把紅藥妹妹帶出來。”鄭長瑛一臉崇拜地湊上來,對祁老夫人行了個禮,麻利利的領回了樂不思蜀的紅藥。
“大姑娘真是精神漂亮,日後前途無量啊。”祁老夫人和鄭夫人客氣了幾句,倒是牽着紅藥的鄭長瑛害羞了。
“哎呀呀,我這丫頭難得知道臉紅,老夫人您面子真大。”鄭夫人也打趣女兒。
紅藥揉揉被鄭長瑛掐紅的小手,無語凝咽,嗯,鄭大姐姐力大如牛,日後一定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