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月,廣寧城裡陸陸續續下起了鵝毛大雪。天地一片肅殺,千山鳥盡飛絕,整座城池都似被冰封了一般。
幾日前,一個冷清的早晨,康家後門駛出一輛再普通不過的榆木騾車,送走了康黃氏和康如桂,百里之外的某座山頭,鐵柵庵的師太們已備下一間禪房,靜候其主。
這一仗,康老夫人殺敵一萬,自損八千。打發了兩個罪人,清理了不安分的奴僕,但也得罪了黃家,鬧得滿城皆知,淪爲飯後笑柄。她本人更是大病一場,至今還下不了牀。
康家元氣大傷,閉緊了門戶,夾起了尾巴過日子。好在康老夫人餘威猶在,家裡用的也多是經年的老人,纔不至於出大亂子。
“麻煩劉媽媽了,這盅烏雞燉山藥是我特意給祖母備下的,最是養血益氣了。”康如梅披着件半舊的石青斗篷,將手中烏木透雕着福從天降紋的食盒遞給康老夫人屋裡的劉媽媽,語氣恭敬:“媽媽再替我給祖母問個安,孫女很是掛念祖母。”
“二姑娘客氣了,您真有孝心,天天送東西來,”劉媽媽同康老夫人差不多年紀,一件松花色的棉比甲打理得筆挺整潔,她接過食盒對康如梅行了一禮,道:“姑娘的心意一定給您帶到,您就放心吧。這天真冷,姑娘還是快回去,可別凍着了。”
康如梅有些猶豫地望了眼厚厚的門簾,嚥下了到嘴邊的話,朝劉媽媽點點頭,帶着丫鬟轉身離去。
劉媽媽見她走了,跺了跺凍僵的雙腳,擡手招來個小丫頭,將食盒胡亂地往她懷裡一塞:“賞你了,拿去喝吧。”也不顧那小丫頭的千恩萬謝,急急忙忙進了屋。
屋裡燒着火龍,地上還攏着兩個火盆,暖意撲面而來,劉媽媽舒了一口氣,拍拍身上冰渣,越過屏風,進了暖閣。康老夫人正躺在炕上,面色如灰,雙頰深陷,唯有一雙眼睛還尚算清明。
“老夫人,二姑娘方纔來向您請安了,還帶了一盅烏雞湯。”劉媽媽站在康老夫人炕邊,輕聲說道:“也挺難得的了,這麼冷的天,她日日都來請安問恙,算是有孝心的了。”
“她是個好的,但又有何用?一想到他們幾個我這頭就疼。”康老夫人嘆了口氣,皺起眉頭,劉媽媽趕忙給上前,擰了熱帕子給她敷在額頭上。
“老夫人別傷神了,事已至此,三姑娘是沒用了,大姑娘那個樣子,日後也難說,咱們家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二姑娘了。她又有孝心,人也不壞,好好教養教育,還是上得了檯面的。”劉媽媽見康老夫人面色微緩,趁機勸說着:“日後將她記到太太名下,誰能知道她是嫡還是庶,說不定還有大造化呢。”
康老夫人琢磨了一陣,搖了搖頭道:“還是不妥,康黃氏惡名遠播,記在她名下反而拖累了如梅。日後人家一打聽,哪還敢要?”
“是,還是老夫人您考慮的周到。”劉媽媽這纔想起這一出,由衷歎服。
“不過你說的也對,咱們家就這一個碩果僅存的,得給她看好了,你現在就去傳話,讓她明日就搬來,這兩年就養在我這裡,日後出閣,就算作我養大的孩子,也給她幾分面子。”康老夫人心裡膈應,但還是囑咐劉媽媽將康如梅接來。
一般的庶女和養在老夫人屋裡的庶女可大不一樣了,日常嚼用不再受人剋扣,嫁人時擡出去的嫁妝能厚上不少,說去的名聲也好聽多了。要不是康家嫡女全軍覆沒,康老夫人打死都不會想到把個小小的庶女放在自己身邊。
劉媽媽哈着腰朝康老夫人拜了一拜:“我這就去傳話。”
康老夫人擺了擺手,力竭似的閉上了雙眼。
紅藥再見到康如梅是在遼東總兵府裡,她穿着一件桃紅色繡梅花對襟襖,一條米白馬面裙,烏髮上插着一對赤金鑲玉珠寶花簪,打扮貴氣,也比原先長高了不少。可惜康家正在風口浪尖,她不過略坐了一坐,送上賀禮就告辭了,紅藥不曾和她說上話。
那日是鄭夫人壽辰,鄭家做東,請了廣寧城裡有頭有臉的幾戶人家吃酒,祁家也位列席上。鄭夫人不喜熱鬧,這還是她定居廣寧三年來頭一回主動下帖子,各家女眷都很重視,祁老夫人自以爲來早了,進府時才發現還是落到了最後。
總兵府可不像祁府那麼緊湊,遠遠望去烏鴉鴉一大片,府裡有山又有水,還有栽着各色奇花易草的暖房,女眷們的席面就設在這裡。鄭夫人親自讓了祁老夫人坐下,各位夫人依次上來相見,果然都是熟人,就是有那不認識的,東拉西扯幾句後竟都能攀得上親。
女人們湊在一起,最愛說的不過是兒女之事,在座的家裡多是兒子,偶有幾個姑娘又都大了,個個矜持端莊地坐在一邊,就剩下紅藥這個圓乎乎白胖胖的小包子脫穎而出,獲得了所有太太夫人的喜愛。
“還是女兒貼心懂事,那些個野猴子哪裡肯陪着我們說話。”這位是遼東兵備道副使家的魏夫人,親暱地捏了捏紅藥嫩嫩的小臉,從手上摘下一隻碧玉鐲子送給她做見面禮。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紅藥見錢眼開,笑得更討喜了,其他夫人看了,紛紛慷慨相贈,紅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不一會就得了三四個鐲子,七八個荷包。
祁老夫人看不下去了,急忙把她撈回來,對衆人笑道:“你們這些促狹鬼,快別捉弄她了,我可還不起這大禮。”
“這禮啊,你就不用還了,”廣寧衛指揮使家的孫夫人剛剛送出了一隻白玉喜鵲登梅紋髮簪,笑眯眯地說道:“這就是個憑證,日後大了嫁到我家裡來。”
衆女都笑起來,有人大聲說:“照你這麼說,那咱們的都是憑證了,這一個小姑娘該怎麼分呢?”
“讓咱們紅藥來選,”鄭夫人今日興致極好,把紅藥抱進懷裡,低頭問她:“你看看,這麼多夫人,你看上了哪一個?”還沒等紅藥說什麼,又有人叫起來:“好太太啊,從來都是挑丈夫的,哪有挑婆母的呢?”
大家又笑倒一片,幾個年紀大了的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紅藥倒是一臉坦蕩蕩的,明顯不明白她們笑什麼。
正鬧着,一個穿戴體面的婆子進來貼着鄭夫人耳語了幾句,鄭夫人聽了,笑得更厲害了:“倆小子要來拜壽,咱們讓不讓他們進來?”
夫人們哪會拂了她的面子,個個說好。過了不久,花木扶蘇間走來兩個男孩,還是上次見過的鄭良玉與黃昱。
一個如暖玉融融,一個似修竹筆直,看得鄭夫人得意極了,拉着他們就不放手,聽着奉承話,喝着梅花酒,整個人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三個孩子擠在女人堆裡,不一會就被脂粉氣薰得暈乎乎的,還好鄭家大姑娘沒忘記照顧弟妹的職責,費力將他們從幾位夫人手裡救了出來,安置在對面的醉月軒裡歇息。
紅藥捂着小心肝,喘着氣,半天沒緩過神來。黃昱挑着眉毛朝她一笑,意思是你個慫包,這就受不了了,真沒用。
紅藥大怒,追着他在院子裡跑起來,鄭良玉拿他們沒辦法,想去勸阻,不知不覺竟變成三人一起繞圈跑了。
“你們,你們能別鬧了麼,我不行了。”身上肉多就是吃虧,鄭良玉扶着牆,無奈地喊道。
黃昱停了下來,跟在後面的紅藥沒想到他來這麼一手,剎不住勢頭,撞在他背上,又是一陣口角官司。
“你欺負我,我告訴鄭夫人去!”紅藥氣鼓鼓地作勢要走,黃昱不屑地哼道:“又搬救兵去了,沒用的傢伙。”
“好了好了,能消停些不?”鄭良玉頭都大了,再沒有那溫和的樣子,跳着腳說。
好容易安靜下來,三個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了八卦,當然,聊得是近來最火的康家那些事。
“這黃家剛開始不是叫得兇狠,怎麼最後也讓步了?”鄭良玉歪着頭,一本正經地問。
“也不難猜,畢竟他家是真的理虧,再有應當就是黃夫人了,她哪會真心誠意替小姑說話,不過是做做樣子糊弄黃大人。”黃昱說得頭頭是道,他看着曬黑了不少,更顯的神采奕奕。
“唉,所以就是應當高嫁低娶,這媳婦身份太高,婆家憚壓不住,肯定沒什麼好下場。”鄭良玉揹着手,一板一眼地說着。
“咦,等等,你也姓黃呀,莫非你們還是親戚不成?”紅藥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
“他們家早就從義州黃家分出去的,和我們八杆子也打不着。不過硬要說起來,我還是那康黃氏的堂弟。”
“你騙人的吧,你纔多大,她可是比你娘都大呀。”紅藥不敢相信,小嘴張得大大的。
“紅藥妹妹你不知道,那些大族繁衍百年,子嗣衆多,輩分大年紀卻小這事也算是常見了。”鄭良玉替黃昱解釋着,而那傢伙則一臉鄙視地看着紅藥,嘲笑她見識少。
紅藥狠狠白了他一眼,黃昱囂張地回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枝頭積雪撲簌簌地落下來,似在應和着小兒女的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