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躁。
對, 煩躁。
頭頂上一片天悶悶的往下壓,溼漉漉的潮氣從腳底下升起來,整個人被夾在當中, 不上不下, 心煩意亂。
周文鬱倒還是他那副正人君子的老樣子, 不緊不慢的唆着小酒。
酒是山東秋露白, 色純味洌, 清芳特甚,倒進嘴裡卻嘗不出味道,周文鬱方纔的幾句話震得他腦子嗡嗡作響, 一把火窩在胸口,不甘又無奈。
“侄兒唉, 你看看你, 年紀不算小, 卻連個落腳的地都沒有,身邊唯一個伺候的傻小子也一門心思往外跑, 不是我膈應你,這着實不好辦啊。”
從來被人高高捧在手上,便是離京後也有好本事好靠山可依仗,小二十年順風順水,卻是頭一回有人揭破溫情脈脈的面紗, 把殘酷和勢利擺到檯面上看。原來在別人眼裡, 他竟這般一文不值。
周文鬱慢吞吞喝完了杯中酒, 拍了拍瞿鳳材的肩:“你母親操心的不得了, 找了我兩回, 她一片苦心,你就體諒體諒吧。”
“不過你也別灰心, 院子能現買,小廝婆子也能現找,通身一打點,又是大好男兒。”
瞿鳳材輕輕按住了額頭上撲撲亂跳的青筋,後槽牙咬的咔咔作響,一肚子無奈堵在喉嚨口,終是默默點了頭。
周文鬱又給他斟滿了一杯酒,夾了一筷子菜,笑眯了眼道:“這就對了,咱們這一輩子不容易,風裡雨裡的來去,不找個貼心人照顧可不行。”
“話又說回來,娶妻娶賢,你可別把眼睛瞧到了天上去,門當戶對就好,,”
瞿鳳材喝的有些多了,昏沉沉就應下,沒覺察出周文鬱那點小九九,更沒看清周文鬱臉上的憂慮。
他周文鬱是官場戰場上的老手,臉皮厚比城牆,當着瞿鳳材的面胸有成竹,實際心裡卻也犯嘀咕,暗暗懊悔不該酒後多嘴,還偏偏傳到了瞿夫人耳朵裡,如今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呸,都是酒後誤事,上趕着做什麼媒啊,做的好人家不過給你道聲謝,敬杯茶,做不好一輩子恨死你,連相見都尷尬。
好嘛好嘛,這回難辦了,他一個大老爺們,上哪去找適齡未定親的姑娘?總不能路上撞見一個就拖着人家盤問吧。
周文鬱來遼東前置辦了不少產業,如今瞿家急需,便按市價砍去一半,轉了一宅一鋪過去,再讓從京裡跟來伺候的管事去買了兩個小子給他,臨時臨頭的打腫臉充胖子。
這年頭,酒香也怕巷子深,何況是壇快過了年限的老酒,整日躲在營中無人識可不行,他下一步自然要叫瞿家好好的在廣寧好好抖一抖威風。
十日之後,和他有過來往的人家都收到了一封請柬,周文鬱周大人的表侄兒喬遷新宅,宴請四方賓朋。
“倒是件好事。”傅氏懶洋洋的歪在貴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條絨織的薄毯,她近來夜裡睡不踏實,到了早上總犯困。
已經是王家媳婦的小福半跪在他腳邊,拿一個美人錘給她錘腿,聞言湊趣道:“太太是想什麼有什麼,打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傅氏搖了搖頭:“別奉承我了,最近可真是折磨人。我看啊,這天老爺就是不肯放我安生,一波平了一波又起,一刻都不消停。”
容姑姑正好從外間走進來,手上捧着一封信。
“從京裡來的,請太太過一過目。”
傅氏重重籲出一口氣,把信箋接到手裡,還沒看了沒幾行就露出了笑意:“新媳婦已經入了傅家門,皆大歡喜,連祖父都精神了不少。”
容姑姑和小福齊齊送了口氣,一個接着一個的道賀討賞。傅氏大悅,下榻開了烏木螺鈿的錢匣子,一人一塊銀錠,足有一兩多重。
“姑姑您先頂着,我這就下去拜拜佛,求佛祖保佑咱們太太天天都有喜事。”小福成親後沒少和她婆婆吵鬧,吃了幾次虧也乖覺了許多,還懂得說俏皮話奉承人了。
傅氏聽了捂嘴直笑,積壓在心頭多日的鬱氣一掃而空。
瞿家與傅家隔得遠,要坐上許久的馬車才能到,祁老夫人聽了連連搖頭,又不是啥厲害人物,世交故舊,她才懶得去折騰。
傅氏沒做聲,祁川卻是一驚,暗暗做了打算,明早就請人來給母親把把脈。
瞿家和周文鬱的私宅貼得近,離總兵衙門也不遠,半條街都是官宦人家,連片的高牆紅瓦,氣派又端肅。
傅氏等女眷隨着衆人步行入了垂花門,內院中一派花紅柳綠,蝶飛雀舞的景象,引來一陣驚歎。
周文鬱可是大戶裡出來的,嬌生慣養了幾十年,所用之物無一不精,無一不細,對瞿家人也大方,把能找到的好東西都送了進來,堆金砌玉般整治了一座安樂窩。
遼東少見如此精細的佈置,紅藥看得目不轉睛,卻見傅氏神色有幾分不對勁,一改昔日矜持鎮定,頻頻左顧右盼,臉色也愈發難看,待一行人行至一片淡煙薄紗似的小湖邊上,傅氏周身突然發起抖來。
紅藥趕忙上前一步,別開容姑姑,親手扶住了傅氏,低聲問道:“母親這是怎麼了,身上不舒服?”
傅氏腳步不停,只道了句無事,紅藥哪裡會信,追問不休,傅是擰不過她,只好開口:“你記得不記得,幾月前我看中了一處院子,價格都談好了,就差最後一張房契,結果卻被人強搶了去?”
紅藥當然記得,爲了這事,傅氏和祁老夫可是懊惱了好一陣的。
“莫非就是這?您沒記錯?”
“這還沒過多久呢,我怎會記錯。當初最中意的就是這小片湖了。真是一千一萬個沒想到,,仗勢欺人的竟是他們家。”傅氏正在氣頭上,乾脆一揮袖子把紅藥撇開,快步而去。
“姑娘,這?”傅氏從未在外如此生氣,連容姑姑也嚇着了。
紅藥搖搖頭,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一旦心生偏見,看什麼都不順心。
瞿夫人的進退得宜成了洋洋得意,衆人的交口稱讚聽來像是同流合污,錦緞繡花草的坐墊上彷彿生了刺,如坐鍼氈一般難受。
紅藥一直留心盯着傅氏,見她眉頭皺緊,便偷偷挪到她身邊。
“保不齊皆是定數,”紅藥給她打着扇子:“您想想,他們家搶了咱們的院子,過後不也幫了咱們大忙,扯平了不是?”
傅氏撲哧笑出來:“若照你說的,還是我們家賺到了。”
“可不是麼,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破財消災?你們母女倆又在合計做善事了?”
紅藥轉頭一看,竟是瞿夫人來了,急忙起身蹲福。
“天太熱了,有些兒吃不住,就想着給粥棚裡添些消暑之物。”傅氏衝瞿夫人笑笑,說的話半真半假。
“您可真善心,我晚上都睡不好,又悶又熱,還鬧蚊蠅。”瞿夫人點點頭,可她紅光滿面,一點都不像睡不好。
“那您今後是,,”傅氏止不住好奇,卻也怕她生氣,欲言又止,瞿夫人微微一笑:“不瞞您說,我在庵裡住的甚好,不打算搬動。”
傅氏剛想接話,邊上卻冷不丁擠過來一個矮墩墩的胖夫人,把自家女兒推到瞿夫人面前,要那小姑娘給瞿夫人問好。
瞿夫人挑了挑眉毛,沒說什麼,祁家母女默默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了數。
果然是人靠財來撐腰,瞿鳳材落腳遼東也有大半年了,從來沒見誰往上湊的,如今都有人拿女兒來獻殷勤了,也算是揚眉吐氣。
那夫人也不知是誰家的,嘴皮子極是利索,把她女兒吹上了天:“我家小女年方二八,性情柔順,最恭敬不過,女紅也做的好。”
她嗓門大,四周人都聽在了耳朵裡,就有個知她根底的瘦削夫人譏諷道:“孫夫人今個又帶了誰來呀,你親生的女兒不是早就嫁人了,怎麼,被夫家休棄了不成?”
“你個不積口德的潑婦,休要放肆,我家大姐可不是你能咒的!”那孫夫人急了,臉上滴下大顆大顆的汗來,油膩膩的閃着亮光。
“喲,那你身邊這瘦雞似的又是誰?路上撿的?”
紅藥順勢看了那女孩幾眼,果然是骨瘦面黃,一頭枯發,不像好人家長大的,可不就是瘦雞似的。
兩人話不投機,劍拔弩張,瞿夫人有心打個圓場,又隱隱想看看戲,庵堂清苦,甚是無趣啊。
“這是,這是我另一個女兒!你沒見過罷了。”孫夫人硬着頭皮強辯。
“笑話,咱們多少年的鄰居了,你下了幾個崽我會不知?”那夫人見主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膽子壯了不少,嗤的笑出聲,瞪着眼惡狠狠道:“拿個街上撿的冒充親女,還帶出來丟人現眼,你也是皮厚不怕打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