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夫人坐困愁城,鄭家的子女們也個個心慌,鄭大姑娘鄭長瑛先坐不住了,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祁老夫人是籌銀的關鍵,就攛掇着弟弟鄭良玉找紅藥去打探消息。
“大姐你別病急亂投醫了,她一個小姑娘知道些什麼?”鄭良玉正讀着書,不堪其擾,背過身去。
“好歹問一問,也省的咱們提心吊膽不是。”鄭長瑛已有十六歲了,生的明豔大方,頗有將門虎女的風範,去年許給了衡陽侯府的世子,只等鄭總兵任滿了就回京準備婚事。
“大表姐,俗話說天塌下來還有高個的撐着,您就別操心了。姨媽她自有安排,咱們還是老實呆着,別好心反做了壞事。”黃昱拿着本《左傳》看得正熱鬧,也覺得她這主意是個爛招。
“混小子,就會說風涼話,指不定她能偷聽到點什麼呢。唉唉,你們倆真是靠不住的,本想着你們年紀更相近,玩的到一起去,結果到頭來還得勞動我親自出馬。”鄭長瑛袖子一卷,作勢要走,鄭良玉趕緊拉住她:“大姐,不是人人都愛聽壁角的。”
“你這話可說的不中聽,難道我愛聽壁角了?”鄭長瑛不答應了,反手抓着弟弟要他說清楚。
正鬧得不可開交,大姑娘那位神秘的耳報神——曹勝家的女兒小霜,遞來了新消息,祁老夫人來了。
鄭長瑛眼睛一亮,拎着裙子就往外跑。
“你,你快回來,非禮勿聽啊。”鄭良玉急了,恨鐵不成鋼跺了跺腳,轉頭卻看見黃昱也把書一拋,追着鄭長瑛去了,
鄭良玉不可置信的愣在那兒,誰說自己不愛聽壁角的!他終是放心不下,沒奈何地也跟了上去。
曹勝家的奉命候在二門,一路甚是殷勤地將祁老夫人和祁大伯母迎進了堂屋。鄭夫人心裡着急,但還得繃着個處變不驚的架子,面上笑的端莊高貴:“不知兩位貴客上門,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祁老夫人卻不像往常那般和善,也不答話,倒是祁大伯母連忙恭維了幾句,纔沒讓她失了面子。鄭夫人暗叫一聲不好,但又摸不清祁老夫人的心思,只好順着話頭,和祁大伯母談笑起來。
祁老夫人端着杯茶,見也不過是一般的白瓷五彩蓋盅,再看鄭夫人身上那件家常的墨綠萬字紋緞面長襖,瞧着似乎不像那等大貪之人的豪奢做派,且那日做壽,席上也沒那金做碗來玉爲碟的排場,有些琢磨不透,卻更是不吐不快了。
“夫人,我有一事不解,請夫人指教。”祁老夫人向來不難爲自己,不懂就問。
“老夫人太客氣了,快請問,我一定知無不答。”從她們進門起,鄭夫人就等着祁老夫人開口,生怕祁老夫人聽了誰亂嚼舌根,壞了她的大事。
祁老夫人卻半垂着眼掃了屋裡衆僕婦一眼,鄭夫人瞭然,馬上朝曹勝家的擺了擺手。
曹勝家的心領神會,客客氣氣地朝許媽媽和祁大伯母的貼身婆子道:“兩位嫂子幸苦了,快隨我來喝杯茶暖暖身子。”說罷就將屋子清了乾乾淨淨,只留下三個主子,出門前還知趣地帶上了門。
“您別嫌我多嘴多舌,不說明白了我心裡不安。咱們遼東是貧瘠窮苦,但歷年來的京例也不至於花了個乾淨,怎麼只拿得出五萬兩來?”祁老夫人目光炯炯,直視着鄭夫人:“諸衛所應當也有所準備,怎會快斷糧了才着急起來?”
“這不是什麼光彩事,我本也不欲聲張,既然您問了,那就不得不如實相告了”鄭夫人一臉的爲難,“您還記得九月初,朝廷派來個內官作監軍?就是那人,獅子大開口,硬要咱們遼東出十萬兩炭敬給他。”
鄭夫人也知道借銀之事破綻百出,早早就做了打算,她可不是軟柿子,絕不會坐以待斃,這話半真半假,除了經手的幾人外,誰又能聽的出不對,正是絕好的託辭。
內官即是宦官,臭名遠揚的一撥人,哪個不知道他們貪得無厭,張揚跋扈,祁老夫人便有了幾分相信,鄭夫人又再接再厲:“鄭家和他素有積怨,他連廣寧都不肯踏進來,要這十萬兩怕就是爲了難爲我們,倒是我們家連累衆將士了。”
言辭懇切,還帶着濃濃歉意,聽下來絕無不妥之處,祁老夫人本就對她有好感,這下全信了,反倒覺得是自己唐突了,忙道:“是我魯莽了,夫人莫怪。”
鄭夫人按了按微微發紅的眼角道:“您當面問我倒是好事,還能容我訴一訴委屈,只怕別家人心裡懷疑我們,暗地裡就給我們安了罪名,排喧我家老爺是個貪官。”
祁大伯母有些訕訕的,頗爲不安:“您快別這麼想,鄭總兵爲咱們遼東做了多少好事,論起來都是交口稱讚的,哪個沒良心的敢這麼說。”
“只是這餉銀還未湊齊…”鄭夫人趁機道。
祁老夫人瞪了祁大伯母一眼,對鄭夫人道:“這就不用你愁了,喏,我這侄女就是給你送銀來的。”
祁大伯母暗自叫苦,這讓人怎麼開口啊,鄭夫人爲國爲民,背了大黑鍋卻還心繫將士疾苦,和她談條件,不成了小人了麼?萬般無奈,只得磨着牙堅強道:“鄭夫人,那七萬兩魏家已替您備好了,只是,只是…”
“我明白,這麼一大批銀子,運出來多打眼呀,只怕還有些存在別地商號裡,來回路上也不安全,”鄭夫人笑得如沐春風:“不如讓魏家長孫帶上一隊人幫着押運,你們自己家人領頭,也能安心些。”
祁大伯母睜大了眼,暗讚了一聲厲害,原來魏家那點小九九早就藏不住了,人家都打算好了,不僅升了魏家長孫一級,還給魏家找了一隊的看護貨物的好手,立刻心悅誠服遞上了魏家草擬的契書。
鄭夫人籌謀了半月,總算是解了心結,不自覺的喜上眉梢,一掃頹氣。
貓在牆根的三個聽完了,面面相覷。
“原來還有這麼一出,怪不得父親近來總是愁眉不展的,那閹賊真不是個東西,拿咱們遼東的血汗錢補貼他自己,他無子無女的,貪那麼多做什麼?”
“大表姐,隔牆有耳,你這話還是少說,大家心裡明白就好。”
鄭長瑛被他一提醒,反應過來,不敢再多說一句。
鄭良玉臉色難看,也不再理他們,匆匆走回書房,捏着本書,心亂如麻地發起呆來。
他知道母親說了謊,他也知道家裡被人盯上了。父親苦苦支撐,只想熬過這一段,回了京城就好,但可曾想過他們家的根基在京中,那宦官的勢力也在京裡,回京只怕是如飛蛾撲了火一般。
他想了半日,還是坐不住,跑去了鄭夫人房裡。
鄭夫人正做着一件斗篷,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倒是正好,看,這是給你新做的。”
不帶一絲雜色的純白兔毛,上好光鮮的大紅杭綢,細細密密的針腳,鄭良玉看的有些鼻酸,道:“母親不用如此勞累,讓下人做就是了。”
“你的衣服,還是自己做放心,”鄭夫人點了點他的腦袋道:“你這是怎麼了,哭喪個臉。”
“母親,我知道咱們家的難處了。咱們不能回京城去,他不知又布了什麼局,正等着咱們鑽呢。”鄭良玉壯着膽子,低下頭說道:“大哥隨軍去了,二哥留在祖父母身邊盡孝,家裡就我一個男孩,我能替您和父親分憂的。”
鄭夫人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就着暖黃的燭光看去,猛然發現自己最寶貝的小兒子竟在不曾發覺的地方悄悄長大,他的眉眼已有了堅毅的輪廓,他不再是檐下嗷嗷待哺的幼鳥,他雖還稚嫩怯弱,但卻有了與家族共生死存亡的決心。
長嘆一聲,鄭夫人幽幽道:“你父親也知道,回到京裡又是一場廝殺,但咱們必須回去。”鄭良玉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看着鄭夫人。
“咱們沒有退路了良玉,在京裡他還會有所顧忌,收斂一些。若留在遼東,就會像這次一樣,沒人能嚇住他,他便撒開手爲所欲爲,就差明目張膽地闖進來拿把刀捅死我們了。”鄭夫人眼神兇狠,把鄭良玉嚇了一跳。
鄭夫人心疼兒子,安慰道:“你也不用怕,他這人也不是一身乾淨,在朝堂上結了不少仇家。京裡有你祖父,還有你外祖父,兩家聯手,未必鬥不過他。”
“你要真想替我們分憂,就好好讀書習武,將來比你老子更有出息。有一天我們這些老骨頭不成了,你也能給我們報仇雪恨。”鄭夫人和家裡通過氣,有了依仗,並不太擔心,還逗起了兒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鄭良玉捏緊了拳頭,牢牢記住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