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壁上點起了幾盞油燈, 照得洞裡忽暗忽明,淙淙流水從暗處蜿蜒而出,間或有細如小指的魚兒跳起, 濺出剔透水花。頭頂上似有人穿行來往, 震得細塵撲簌簌往下落, 揚了一洞陰霾。
紅藥慌忙捂住拿袖子捂住臉, 奈何身上穿的騎裝袖窄, 護得住口鼻顧不上眼睛,只一瞬就鬧了個淚眼汪汪。
“姑娘,老夫人喚您過去。”杏兒站在洞口探了探頭, 她臉上淚痕未乾,雙眼腫的像核桃, 說話間還帶着濃濃鼻音。
紅藥想到她受自個連累, 捱了不少罵, 心裡大爲過意不去,磨磨蹭蹭走到她身側, 滿是歉意的拉住她的手。杏兒心頭一顫,忍不住抹着淚數落紅藥:“姑娘好歹和我說一聲,這可太嚇人了,若有個三長兩短...是要讓我哭上一輩子?”
“你可別哭了,都是我不好, 是我玩心大了。”紅藥伏低做小, 道了好幾聲歉, 就差沒作揖磕頭了。她那小模樣乖巧討喜, 杏兒看着又好氣又好笑, 擦擦眼推她出去:“好了,別叫老夫人久等了。”
藏在大牽牛嶺中這處暗室耗費了祁川多年心力, 造的巧妙細緻,多洞相連,路徑曲折,胡亂闖入必是死路一條。
杏兒帶着面完了壁思好了過的紅藥繞到個被土堆半掩的洞口,若非洞中有光亮,誰都猜不到裡頭另有洞天。
紅藥側過身擠進去,洞中僅有祁老夫人和文家父子在座,紅藥乖乖喊了祖母,祁老夫人咳嗽一聲,板起臉問她:“救了你的那人,可有透露過來歷身份?”
“不曾,但我看他眼熟的緊,”紅藥略一猶豫,方道:“我在京裡見過他。”
如今細想一下,當年這人確是從未說過他姓甚名誰,興許他是國公府上拜壽的客,抑或是成家遠房表親。
但他又自稱從沒到過京城,這該從何說起。
紅藥苦思冥想也想不通,祁老夫人與文家父子更是摸不着頭緒,一個比一個臉色凝重。
“京中人,這就難說了啊。”文老頭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菸,臉上的褶子更重了幾分:“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咱們藏得如此之深也被他挖出來了。”
“莊上埋伏連同這處暗室,原先都是爲了蒙古人備下的,沒想到,,”憨厚老實的文家大兒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長長嘆了口氣。
沒想到要與遼東將士窩裡內訌,紅藥也輕輕喟嘆。
哥哥話音剛落,精明強幹的弟弟又道:“若依起先的佈置,咱們左右兩翼合共八處埋伏,拖上一注香可是綽綽有餘,就連喝壺茶都儘夠了。”
可爲何水纔剛燒上就被人攻破了,紅藥暗暗替他說全了。
洞中一時靜了下來,誰都沒說出口,可心裡都清楚,必是有人從內策應,這莊子裡有內鬼。
祁老夫人比鍋底還黑的臉上多了幾分凝重,咬緊了牙,握起了拳頭。
“老夫人莫急,早有人向鎮東營求援,他們囂張不了多久。”文老頭怕老夫人勞神,忙寬慰道。
祁老夫人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這夥賊人來歷不明,但顯然是訓練有素,遼東大小軍鎮都難脫關係,難說不是從鎮東營出來的。
這援兵,未必指望得上啊。
成正端沒走出多遠,他隱在暗處,待親眼見了紅藥消進去密道里,才顯身替她把洞口填好,鋪上枯枝敗葉打好掩護。
“嘖嘖,好生仔細,您善後的本事真不賴。”剛蓋上最後一層落葉,就聽得身後一響,老柏樹上跳下個身着黑衣背縛銀槍的少年,圍着那洞口走了一圈,嘴裡發出些怪聲,一雙眼直直往他身上打量。
“你怎麼還不走?”成正端背過身去,眼風都往他身上掃一個,嫌棄的不得了。
“老爺囑咐過在下,寸步不離。”賀永寧笑着湊到他身邊,又挑剔起他身上敝舊的斗篷,腰間粗製濫造的刀箭來:“真落魄,瞧瞧這斗篷,原先你是絕看不上的。哈,這刀可有年頭,刃都快捲了。”
成正端全不把他看在眼裡,也不同他搭話,只匆匆牽馬要走。
“您去哪兒?真打算下山去救祁家人?是了,你都幫了那丫頭,索性好日子到底,送佛送到西罷。只是沒想道您竟對姓周的如此言聽計從。”他這人長得其貌不揚,麪皮倒是夠厚,毫不介意受人冷落,仍腆着臉跟上成正端。
“您是把夫人也帶出來了?可我怎麼沒在屋裡見到她老人家?”賀永寧跟了幾步,多番挑釁都沒惹得成正端看他一眼,一計不成又生一記,他從口袋裡摸出炒熟的黃豆丟在成正端坐騎腳下,惹得那馬頻頻駐足低頭,任成正端如何馭使也不肯老實朝前走。
“找死!”成正端猛然回頭,劈手奪過賀永寧銀槍,邁開半步,挺槍一摜,堪堪從賀永寧脖頸擦過,扎進他身後人心口。
槍頭沒入胸膛裡,在一片黝黑的血肉裡開出朵銀花,刺目又駭人。
“你,,你們,,膽敢同總兵大人做對,,”這人卻沒斷氣,連連慘叫,死到臨頭還不忘放兩句狠話。成正端不發一詞,剛剛受了點驚嚇的賀永寧卻陡然發狠,走過來一腳踏在他傷處,笑得陰惻非常:“他算個狗屁,也配在小爺面前張牙舞爪?投你的胎去!”
他下腳不輕,幾乎踩碎了那人胸骨,成正端皺了皺眉,拔出槍頭扔過去給他:“這不是你該呆的地方,滾。”
“我可不敢走,被老爺發現了要打板子的。”賀永寧拿腳尖踢開那慘死的賊子,倚着□□看成正端忙前忙後。
“您打算埋伏在這兒?好主意好主意,等他們尋來正好一網打盡。”他絮絮叨叨就是不停嘴,成正端總算是忍不住了,擡腳把他踹開。
“哇咿咿,偷襲,這絕對是偷襲,您太沒道義了。”
賀永寧聒噪個不停,沒招來賊人,卻引出了祁家家丁。這下壞了成正端的謀劃,氣得他一陣頭暈,好半天才強壓下怒火對那持刀相對的家丁道:“你們可是祁家人?方纔向鎮東營求援了?”
“在下鎮東營遊擊統帶,瞿鳳材。”他雙手抱拳,微微低頭,鐵衣甲冑上暗光流動,氣勢逼人,不可小覷。
祁老夫人正發愁如何突圍,現成的好幫手就送上了門,先頭被紅藥誤認作成正端的統帶瞿鳳材被請進了最爲寬敞的山洞裡,祁家老少主僕個個在場,人人都盯着他瞧個不停。
“爲何只有您二位?”祁老夫人先是欣喜,見了只他一個,再一聽另一人是個少年郎,臉上話中滿是失望。
“老夫人有所不知,鎮東營如今另有差使,僅我一人得空。”瞿鳳材照舊是一張冷臉,答得不卑不亢。
傅氏可沒他那麼好的耐性,高聲問道:“大人可有法子保我祁家上下無虞?”
她是內宅女眷,哪裡經過這般打殺,先頭見紅藥被圍暈了一次,醒來後便指着女兒罵了半刻,抱緊了兩個兒子死活不撒手。
瞿鳳材垂着眼簾,不去看她,只道:“如今莊上賊人所剩不多,但還需三兩個家丁同我走一趟,看看外頭是如何情勢,纔好來同夫人稟報。”
傅氏聽了,急急點了幾人隨他回莊上。紅藥見他落在最後,藉着人多也偷偷退了出去。
“瞿大人請留步。”瞿鳳材腿長走得快,紅藥一路小跑才氣喘吁吁的趕上來。
“你到底是什麼來路?又有什麼打算?”紅藥走到他跟前,沉聲逼問。暗道裡沒燈沒光,看不清他神色,但那他身上的寒意卻不減半分,依舊刺骨。
“我明明見過你,還是在成國公府上,你和成家關係匪淺。先頭你提過遼東總兵想對我家人下手,而那毛大人,正好是成國公的遠房侄兒。”
瞿鳳材嗤笑出聲,一口白牙在黑暗中一閃而過:“祁姑娘擔心過頭了,我對祁家並無圖謀。你大可去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來路,又有何打算。”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你猜猜我看見了什麼?你心狠手辣,殺人都不帶眨眼的,絕非良善之輩。”紅藥努力睜大眼,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端倪。
瞿鳳材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道:“你似乎忘了,一個時辰前是誰出手救了你。”
“你不過是怕我把你的身世抖出來,沒見那麒麟前你沒救命的打算。”紅藥後退一步,惡狠狠瞪了他好幾眼,惱怒自個沒本事,看不出他肚腸是黑是白。
“依你來看,我要封你的口,所以才救你?有意思,照這思路算,殺了你纔是上上之選不是麼?”他直起腰,氣定神閒又高高在上的俯視着她,“照當時情景,我只消袖手旁觀便行。”
紅藥說不過他,還被他激出怒火來,一氣之下扭頭就走。
好你個瞿鳳材,嘴裡說的沒一句真話,來歷可疑,行事詭譎,不能不提防。
瞿鳳材帶着祁家家丁把莊上清掃乾淨,祁家人總算能從山裡鑽出來,這大半日過的艱辛,膽戰心驚不說,洞中陰冷寒沁,柴禾備的也不多,可不是甚麼暖和的溫柔鄉。
瞿鳳材跟着進了大院,前後逡巡了幾遍,對文老二囑咐了兩句,又退回堂屋,祁老夫人正等着他商量要事。
“此番還要多謝大人...”祁老夫人打算以誠懇的致謝開頭,卻被他硬生生打斷了:“職責所在,老夫人不必多禮。”
祁老夫人一句話哽在喉中,啞口無言,這人倒比她還不拘禮數。瞿鳳材卻全然未留意祁老夫人神色尷尬,自顧自說道:“廣寧情勢尚不明晰,難保沒有一場惡戰,老夫人還是先留在莊裡來得穩當。”
寥寥幾句驚得祁老夫人坐不住了,剛放下的一顆心又吊在了半空:“廣寧將有惡戰?”
瞿鳳材淡定自如的微點其頭,細眼微眯,難辨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