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仙一定是死在了那場瘟疫中了。”小夥計掀開後廚的門簾,端着菜走出來,嘴裡小聲嘟囔着。
“別亂說,再亂說剪了你的舌頭去。”掌櫃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夥計,把那半大的孩子嚇得手上一抖。盤子傾瀉,滾熱的菜汁燙到了手。少年疼得齜牙咧嘴,急急跑了兩步,將菜“砰”地一下撂在了楊樂天面前的桌上。
“小心啊,燙壞了吧。”琳兒關切了一句,忽又拉住正在甩手的少年,追問:“你剛說的是什麼瘟疫?”
“呃……”少年吹着被燙紅的虎口,眼光閃爍。
琳兒回手摸出一枚銅錢,“啪”地一聲扣在桌子上。掌櫃嘆了口氣,扯過算盤,再次噼裡啪啦地撥弄起來。
琳兒眨動着長長微卷的眼睫,示意那個小夥計可以說了。
小夥計看了看眼前的和藹的美婦和那銅錢,又聽到櫃上算珠的撥動聲,心便安下大半,放了膽子道:“那場瘟疫,是發生在兩年前的大名府……”
“大名府?”琳兒手指一緊,大名府的北郊十里外不正是天神教的所在麼?那麼,她所關心的人有沒有受到瘟疫的波及?
迎上琳兒詢問的目光,小夥計點了點頭,“那個瘟疫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大名府聽說最後死了一半呢。”他吐了吐舌頭,“後來,不少有錢人家就想來這裡找醫仙,但大多數人根本等不及醫仙來救,就病死在家裡了。幸虧在大名府的不遠處有個天什麼的教……”
“天神教。”琳兒脫口道。
少年雙拳一合:“對,就是這名字!”
“天神教……天神教怎麼了,他們的人有沒有染病?”琳兒蹙着眉,臉上已經因恐慌而變了顏色。
“呃,這個小的不知道。”小夥計搖着頭,支吾起來:“我只是,我只是想說他們那個教主,心腸真好,在那場瘟疫中救了不少人啊。”
教主?
楊樂天心裡一笑,摘下了垂紗斗笠,這麼個小酒館,他也沒有什麼好避諱的,旋即語波不驚地問:“你說的那個教主可總是一身黑衣,有我這麼高,不怎麼愛講話?”
“這,這……”
當小夥計對上楊樂天的眼睛時,帶着崇拜的眼光立時定住,支支吾吾地說不上話來。那古井無波的眸子帶着威嚴和深邃的壓迫力,把他正要說的話全部壓回了肚子裡。即使那個傳說中的黑衣教主多麼的英偉不凡,他曾經有多麼的崇拜敬仰,也不如今日眼前所見之人來得震撼。
“是麼?”楊樂天溫和地對着少年笑,提示着他答話。
“嗯,嗯,大概是吧。”小夥計木訥地點頭,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從那少年的眼神中,楊樂天看到了仰慕和期盼……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大概是極爲嚮往着成爲英雄一般的人物,就像是臨危救人的夜裡歡,亦或者揹着長劍外形俊朗的自己。可是這樣的人生,卻要經歷太多的苦難,並不如一個平凡的人活着開心。相反的,楊樂天也在羨慕着這個打雜的小夥計,只因少年的平凡。
他一聲輕笑,盡是苦澀與無奈,又滿眼關愛地對着眼光發直的小夥計道:“算了,去忙吧,我們這裡不需要你招呼了。”
“哎,別……”眼見那小夥計被丈夫揮退,琳兒心焦,她還有好多話想問與那夥計,不想剛張口,就被一口熱菜堵住了嘴。
“你嚐嚐,這裡炒出的味道和你的手藝不同呢?”楊樂天脣角一彎,將菜送到琳兒不情願張開的口。
琳兒咀嚼着那口菜,良久也咽不下去,這又機械地夾了一筷子菜喂到念兒嘴裡。可兒子卻將頭一別,用自己毛茸茸的頭向母親懷裡拱了拱。
“嗯嗯,娘,念兒要那個。”念兒的話說得很清楚,眼光巴巴地看着鄰桌上一碟黑色的東西。
一碟滷肉!
楊樂天夾起青菜,搖了搖頭,他顯然給不了孩子那麼貴的食物。況且,他也好久沒有嚐到過肉的滋味了,只是看着別人吃,然後用記憶把口中的青菜變成滷肉的味道就好。
眼見那滷肉被筷子夾起,一片片地消失在那個蓬頭垢發的背影裡,並時不時地傳來令人垂涎欲滴的嚼動之音,然後是酒水流露喉嚨的隆隆清響。從楊樂天這桌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個喝酒吃肉的人送酒揮臂的動作,以及他後背的破爛棉袍和鬢邊邋遢的鬍鬚。
“那是個醉漢。”琳兒自言似地道。
楊樂天夾起一筷乾巴巴的白菜,似有似無地迴應:“不,那是個江湖中人。”
“江……”琳兒沒敢往下說,素手擡上桌上的斗笠,向丈夫遞了個極快的眼色。
楊樂天卻不以爲然,向妻子碗裡夾了幾片白菜,“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
“好。”琳兒將菜送進嘴裡,心卻已不在這些飯上。醫仙的事情,天神教的事情,她在乎的人誰生誰死?何況,她還有個妹妹留在天神教,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心中的惦念,如漲起的潮水,難以壓制,楊樂天和琳兒的感覺亦是一致。然而,這次他想自私一回,自私地和妻兒繼續在梅山上生活下去,不問世事,不理世俗。他不知道還可以堅持多久,至少在聽見夜裡歡還能救人時,他想,他還不用爲天神教的那些人操心。
“幽幽古道熱血腸,一刀斬斷男兒心;笑罵蒼天何是路,世間無道亦無心。”
世間無道亦無心……好霸道的詩句!
一口饅頭咬了下去,楊樂天睨向那個鄰桌的江湖中人。其實,從他一跨進這個門檻,已經注意到了此人。只是見那人一直自斟自飲,已成醉夢中人,便沒多在意。可此刻聞得這人吟出詩句,他便也發出些憤世的感慨。他覺得,若是飛鳥在此,碰對這樣一位壯志難舒的友人,一定會和他大加評論一番。
乾巴無味的饅頭從喉頭滑下,楊樂天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嘆氣,也把想感慨的話全都嚥進了肚子裡——算了,算了,江湖中不平事不勝枚舉,用不着我來操心。
然而,這一聲嘆息,恰是應了那詩句的結尾,倒是引起了吟詩人的注意。那個人轉過頭,一張髒兮兮的臉映入了楊樂天的眸子,那臉在轉頭間撲簌簌地掉灰,臉前垂落的碎髮也都打了結,搭扭在一起。
楊樂天用餘光瞥着,一邊夾了口菜到嘴裡,剛嚼動幾口,那兩道劍眉之間的距離就越來越近——這張臉……邋遢是邋遢了些,但那五官眉眼怎麼這麼眼熟?這個人是誰?
“楊樂天!”晃了兩晃的面孔終於在那模糊的瞳孔中定住,怎料那個邋遢漢一張口就道出了楊樂天的名字。
琳兒聞言手下一抖,一勺喂到念兒嘴裡的菜掉到了兒子的衣服上。她驚恐地擡眼瞥向丈夫,竟見樂天一臉的淡定自若,繼續吃着饅頭,牙齒有節奏地咬合,彷彿那個名字和他丈夫沾不到一點關係。
“楊樂天,你不是已經死了麼?”那個邋遢漢質疑了一句,眼睛在楊樂天的眼、耳、口、鼻上各掃了一遍。然後他昂頭喝下手中的酒,眸光一亮,自問自答:“不錯,不錯,你就是楊樂天。”
將最後一口饅頭嚥到腹中,楊樂天的脣邊泛出了一抹淡笑,如春風拂柳,優雅怡然。他轉過頭,凝視着這個能夠叫出他名字的人,語聲異常平靜:“楊樂天是誰,我不認識,這位兄臺定是認錯人了吧。”
“楊樂天,我認得你。”邋遢漢抄起了桌上的酒罈,雙臂舉起,向嘴裡灑了一大口酒。說是灑,卻不過分,那酒多一半都灑入了他污濁的衣裡,有些還濺到了頭頂上,難怪那一頭的髮絲會如老樹怪藤般,盤根錯節。
一口灑完,邋遢漢子用破了洞的袖口抹了把嘴,接着道:“你不要以爲我是喝醉了,信口胡說的,你就是一代江湖魔主楊樂天。”他擡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點着自己的一對虎眸,“告訴你,沒有人可以逃出我這雙眸子。”
楊樂天肅然站起,沉了一口氣,“兄臺的眸子自是不會說謊,就是酒喝多了,舌頭也會打結的。在下只不過是一個退隱江湖的小小劍客……”他輕笑,攤手一指琳兒母子:“這不,你也看見了,我可是拖家帶口的。你既然眼明心亮,就用腦子想想,像我這種處境,怎麼可能在江湖上摸爬滾打?”
邋遢漢一怔,又定睛看了看對面的美婦和她懷中的孩子,登時向後踉蹌了幾步,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在騙我。哈哈,原來你那夫人根本不是人,是位下凡的仙子,只有仙子的頭髮纔會是白的。”
“你醉了。”楊樂天淡淡地道。
“我沒醉,我沒醉!”邋遢漢的眼前開始朦朧,俠客的白齒紅脣左右晃動起來,越發淡薄,如熱霾蒸出的海市蜃樓,虛幻漂浮。
“你醉了,你醉了,你醉了……”
咒語般的迷幻之音從那張白齒紅脣中綿綿而出,邋遢漢終於不堪忍受,發了一聲欲震破屋頂的嘶吼,將手中的酒罈高高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