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話語說得深重,黑色的瞳孔中閃爍着震人心魄的幽暗光芒,這令沁兒心中一凜,當即斷定了這名青衫男子的身份。因爲這種眼神,沁兒從未在除了楊樂天外的第二個人眼中見過。
而此時,沁兒身畔的黑衣人再一次怔在了原地。夜裡歡並沒有因爲青衫男子的突然出現而大感驚訝,也沒有爲這男子在蠱蟲嘴下救了他一命而深懷感激,他甚至沒有擡頭看楊樂天一眼。因爲此刻,他正閉着眼睛,感受着每一分來自沁兒身體間散發出來的馨香——那是一種蜜糖和了茉莉花的香味。
夜裡歡靜靜地享受着那熟悉的氣息,他很肯定:他的本心沒有出賣他,他沒有救錯人,他救的只是他的妹妹——夜闌。
“闌兒,我是你哥夜寂!”夜裡歡忍不住脫口。
沁兒一怔,本欲和楊樂天說的話突然忘了,猛然轉頭看向身後的黑衣人,眸中的震驚一瞬間便出賣了她。十六年後,她雖不識得哥哥的面目,可她還清楚記得哥哥的名字和哥哥那聲親切的呼喚——闌兒,闌兒,這隱藏了十六年的名字就這樣赤裸裸地被從心底翻了出來。
“你認得我,對麼?”夜裡歡本就自責如此唐突的相認,忐忑不知道妹妹能否接受,這回見到沁兒那雙驟然定住的眼睛後,更加後悔自己的冒失。
“不,我不認得你。”沁兒垂下長長的眼睫,淡淡地道:“我是有個哥哥叫夜寂,不過在我五歲那年,他就已經死了,是我……”她退了一步,哀傷和憤恨在她清亮的眸中閃過,“是我親眼見到哥哥被悍匪亂拳打死的。”
夜裡歡看到妹妹手下握緊的拳,心痛地搖頭,“不,你哥哥並沒有死,那些悍匪沒有要了他的命,也是他命硬,被個大魔頭髮了善心救下。你哥哥現在還活着……就是我,闌兒,我就是你哥哥夜寂!”
那樣冰冷的人,也有展開雙臂的時候,然而,他的妹妹卻在下意識地步步後退。
“不,不會的,我那個哥哥已經死了。我現在是個西域人,家在高昌!”
“不是的,闌兒。我們的家在京城,你是漢人,我們的爹是個商賈,叫夜獨龍。”
夜裡歡說出最後這個名字的時候,楊樂天心頭一動:夜獨龍,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但是,還沒有等楊樂天想清楚,沁兒已經退無可退,軟弱的嬌軀一瞬間朝他撞來,正頂上他硬挺的胸膛。下意識中,楊樂天身形一撤,沁兒的嬌軀向後仰去。
“呀!”沁兒脫口呼出,被兩個男人同時扶住了左膀右臂。
楊樂天看看夜裡歡,嘴角一勾,突然鬆手放開沁兒的左臂,趁着夜裡歡俯身去扶妹妹之際,縱身躍到了他的背後。
“嘶啦——”楊樂天抓住夜裡歡的後領,將他身上的黑色長袍扯開了一道長口,再一用力,連帶襯裡,撕落了他背後的整塊黑色衣衫。
這動作如白駒過隙,快得夜裡歡根本來不及閃躲。
“你究竟是何人?”夜裡歡一怔,扶起丟了魂似的沁兒,警惕地盯着青衫之人——這人的身手如此之快,武功究竟高到了何種地步,又是敵還是友呢?不過,若是敵,剛纔已經可以殺了我……既然不殺,那便是友,何況他剛剛在蠱蟲嘴下已然救了我一命,但他爲何要撕我衣袍?還帶着張鳳羽面具?他究竟是誰?
“夜教主,看好你的妹妹,別再叫她唱了!”楊樂天反手抽出了背上重劍,將剛扯下的黑色碎布在劍身上緊緊纏了兩圈。
玄魂劍!
夜裡歡雙眼一亮,冰眸中登時迸出了一道喜悅的火花,彷彿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天神教有救了!但他那“楊教主”三個字還未及脫口,便見楊樂天雙足一踏,寬大的斗篷飛揚而起,向着那片狼藉的戰場疾奔而去。
那片戰場已然成了蠱蟲們的勢力範圍,除了幾個和飛鳥他們四人爭鬥不休的正派人士,其餘的正派中人紛紛收起刀劍,各自聚攏在自己的掌門身側,冷眼看着那些魔人們一個個地被蠱蟲襲擊,不時地發出幾聲肆意的嘲笑。
“想活命的,快脫去黑衣。”楊樂天凌空掠過,對着地面上僅存的幾十名魔徒大喊。
魔徒們正手足無措,一聽說可以活命,登時丟了手中胡亂揮舞的兵刃,馬上開始寬衣解帶。黑色的衣袍轉眼間脫了一地,還有幾名被蠱蟲嚇傻了的魔徒,瑟縮地躲在山陰處。楊樂天落足於山陰前,像提小雞似地扒了那幾人的衣袍,露出光亮的脊背。
“沒有衣服,它們吃起來會更方便。”一名魔徒抱着胳膊,顫抖着肩膀,看了看楊樂天,又看了看那些伏在屍體上進食的蠱蟲,臉上早已失去了人色。
“好,我就讓你看看,這些吃人的蟲子,究竟喜歡的是什麼!”楊樂天語聲一厲,將手上的玄魂劍運功送出。
“嗖——”地一聲,玄魂劍如一隻躍動的精靈,飛入了那些蠱蟲當中。
空中被攪動起一陣旋風,紛紛揚揚的黃葉圍着銀亮的劍身打着圈圈。一圈又一圈,玄魂劍在蠱蟲間盤旋,展示着自己卓越的生命力。劍身上密密匝匝的黑布如蜜糖一般充滿了誘惑力,不斷有蠱蟲趨之若鶩地衝上去。
然而,那些蠱蟲一旦衝入黃葉旋轉的範圍,便被玄魂劍上發出的劍氣擊碎。大腹便便的身體一瞬間爆開,血腥的濃漿如玉米汁液一般地四散飛濺,騰出血色的濃霧。
玄魂劍如鳥兒一般地在空中飛翔,零散的黃葉好似一隻只蝴蝶繞着劍身翩翩起舞,瘋狂的蠱蟲洶涌撲來,轉瞬在強大的劍氣下化爲血影。
“是穿着黑衣的活人!那些蟲只襲擊穿着黑衣,且有生命的東西!”剛纔那名顫抖的魔徒大叫起來。
經一提醒,其他魔徒也紛紛反應過來,沸騰般地大喊起來,“天神教有救了!天神教有救了!”
聽到這樣激烈的歡呼,看到那樣威力強大的劍氣,連陷入苦戰的幾位兄弟都精神爲之振奮。
飛鳥在砍翻了青城掌門後,舉起伏魔刀,笑着向山陰處的青衣俠客揮了揮手;江武興被玄魂劍的氣勢所震,一個失神,小臂上捱了一刀;吳雨燕眼睛一紅,向着傷了丈夫的人刺去,一劍穿了那人的大腿。
“樂天!”琳兒失聲喚了一聲,直覺和玄魂劍都告訴她,這個帶着面具的人是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放棄了處處設防,一把長劍舞得如落茵紛飛,無心戀戰。
遠遠地,汗血寶馬上閉目逼毒的人,聽到那旋風的聲音霍然睜眼,見了那把威力無窮的重劍後,氣得幾欲從馬背上栽下來。他恨那把本來屬於他的玄魂劍被楊樂天奪了去,妒忌楊樂天體內玄魂丹的力量。
“主上。”沁兒緊張地上前一步,卻被夜裡歡扯住了臂彎,“你又要做什麼?”她嗔了一句,心中卻感到那隻冰冷的大手上有着無比的溫暖。
“我是你哥,以後你跟着我!”
夜裡歡霸道地將沁兒拉入了懷中,沁兒沒有反抗。吳陰天在一旁打坐逼毒,正值關鍵時刻,聽着耳邊的動靜,登時怒氣填胸,哇哇從嘴裡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至於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正派人士,紛紛警惕地將刀劍持在身前,足下緩慢地向後退着。人羣中,有人在竊竊私語,傳遞着盟主中毒的噩耗。面對這把不可思議地利劍,和那個屹立在山陰處的面具人,以及盟主的意外消息,正派人士的臉上皆然蒙上了一層死灰,震驚和恐懼的眼光在人羣中相互傳遞。
數以千計的蠱蟲被玄魂劍的劍氣所爆,漫天漫地充斥着令人作惡的蠱蟲漿液。
楊樂天收回了玄魂劍,忽的飛身縱上那塊刻有“神教聖地,擅入者死”的石碑,縱目看向這巍峨高山下的滿地瘡痍。
——這就是天神教最後的收場麼?高高聳立的山崖下,幾十個落魄的魔教徒,遍地的死屍、白骨,甚至傷員都是極少……都死了,都死了啊,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看來,我還是遲了一步!
楊樂天落寞地一嘆,連日來馬不停蹄地趕路,日夜無眠,洶涌的疲憊感涌上了眼瞼。他仰起頭,對着蒼茫的碧空合上了漆黑的瞳。緩緩地,他揚起冰冷的手指,摸下了臉上的鳳羽面具。
“楊教主,是楊教主!”
有魔徒大呼出口,雀躍的聲音在那羣光着脊背的魔徒中間傳開,他們這才紛紛擡頭,看清了那張清俊的面孔。那面孔上帶着種震懾一切的力量,令所有見到那張面孔的魔徒都屈膝跪倒。有奄奄一息的傷員,竟奇蹟般地張開了雙眼,從地上匍匐起來,向那高高立於石碑上的青衫男子深深叩首。
“楊教主,救我了我們大家的命,救了天神教啊,自應尊爲教主!”剛纔那個躲在山陰處,被楊樂天扒光的魔徒站了出來,高高揚起了手中的大刀。
“對,對!”
“楊教主纔是我們的教主!”
“楊教主應該重掌天神教,只有仰仗着楊教主,我們纔會不被正派欺侮!”
大呼小叫聲中,唯獨這句“欺侮”聽得楊樂天心中一陣觸動,遠遠一望,卻只見零星的幾名正派傷兵,一瘸一拐地隱沒於神木林的漆黑之中。原來那些正派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已經做了全面撤退,連剛纔巖壁下的柳飛揚一行人也不見了蹤影。
“重掌天神教!重掌天神教!重掌天神教!”
數十把白刃指天高呼,聲音此起彼伏,如波浪般拍打着楊樂天那顆幾近破碎的心靈——還說要立一番事業,僅憑這幾十個人和這麼一個突兀的山頭,可以做到麼?
況且,在楊樂天看見了正派人士血腥屠殺的樣子之後,他的心動搖了——宏圖大志,是爲何物?維護武林正派麼?不,那些正派弟子存着一顆惡毒的心,根本不值得別人去保護。所謂武林正派,只是江湖中的名號而已。何爲正邪,只是立場不同,唯有善心可辨。
茫然中,楊樂天看到了一顆顆深切期盼的眸子,這些殘兵敗將彷彿是把自己當做了救命的稻草,是唯一的生存希望。目光掃過,他的義弟飛鳥向着他默默點頭,江武興攬着雨燕衝他微微一笑,琳兒目光深注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動,一團烈火在體內重燃。楊樂天傲立於狂風之中,身後的斗篷在獵獵翻飛,宛如奔騰的烈焰。
“好吧。從今日起,我楊樂天就重掌天神教!”
沉吟了良久,楊樂天終於做出了這個決定。他決定重登魔教的最高統治地位,並不是爲了眼前這些殘兵舊部,而是爲了柳飛揚。只要柳飛揚在盟主之位一天,他就必須登上與柳飛揚對立的位置,這……是柳飛揚逼他的。
既然正派盟主做着邪魔外道的事,那麼他將用真正邪派的方法來制裁這個正派盟主,還江湖中一個公道!維護江湖公道,纔是真正意義上的“宏圖大志”,也是他和兄弟的共同理想。
楊樂天鏗鏘的聲音如巨石般砸到了地上,衆人彼此交流着喜悅的眼神,共同向着新任教主叩首,高聲齊呼:“天神聖教,一統江湖!”
在這樣轟雷般的祝頌聲中,楊樂天微微動容,一腔熱血在體內翻涌,更加堅定了那個信念。
“不行,楊樂天不能做天神教的教主!”
空中突然炸開一聲霹雷,破開了楊樂天那個信念,但見一個黑衣人乘風而來,落足於石碑之下。
石碑上,楊樂天卓然而立。他低下頭,眼神複雜地看着夜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