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的駿馬停在了一家高門大戶前,兩隻威武的石獅目光炯炯地坐於門外。而今日,一向氣勢凌人的石獅也消了氣焰,頸上結起了鮮豔的綢花,爲宅內的主人添喜慶婚。
這對石獅子的石色頗新,正和這宅子一樣,都是剛剛落成的,唯有裡面居住的主人卻不是新的。他在二十年前就在這大宅中出生、成長,那是一段幸福又不可多得的時光,如今他既已回到了這座大宅,不僅僅是將宅子重新翻建,更繼承父業做起了生意。人來客往,大家都喚這宅子的主人爲——夜老闆。
“夜府。”
飛鳥舉目而望,他剛從這個門口出來,在十字大街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裡。他不算寄人籬下,夜老闆的生意他也有份,他現在住在這裡習慣了,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而且今天他還要在這裡迎取他的新娘,真正的“成家”。
伴着喧天的鑼鼓嗩吶,一個美嬌娘邁着碎步從門內款款走出,她披着紅蓋頭,由喜婆攙着上了花轎。飛鳥翻身下馬,這便一個飛腿又將轎簾踹開,單手一摟,如抓一隻小兔子似地將新娘丟到了背上。背起新娘,他竟運出輕功,步履如飛,直攜着新娘掠到喜堂之上,方纔駐足。
所有迎親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唯有那個乞丐向天空伸出了一隻手,大聲叫道:“等等我!”
聞這一聲高喝,衆人紛紛側目,但見乞丐下落的衣袖中,竟探出了一隻如蓮藕般的白皙手臂。那乞丐卻不理旁人驚愕的眼光,只是拼命揮擺着那隻手臂,撥開人羣,急匆匆地攆了上去。
“你們看,這乞丐居然也會輕功。”人羣中,不知是誰看出了那乞丐的步伐,詫異地指出。
偏偏這一句被那飛掠中的乞丐聽見,他得意地回頭,在衆人的目光下掏出了一支翠綠的棒子。這時,院裡的賓客已來了十幾人,大數是與夜老闆有生意往來的商賈,但也不乏有偷雞摸狗之輩混入。尤其是其中一位衣着“樸素”的食客,一眼便認出了那棒子的名堂,吃驚地喃喃:“打狗棒……”
說者無心,聽着有意,那乞丐是丐幫幫主的消息不脛而走,在人羣中傳得沸沸揚揚。人們聚向喜堂,這回備受矚目的不是新郎新娘,而是那個堂而皇之坐在太師椅上的乞丐。
“難怪那乞丐神氣,原來是堂堂丐幫幫主啊。”
“可不怎的。”
“你們不知道吧,這丐幫幫主和咱們夜老闆可是有交情的……”米店的趙老闆登時編起了自己的故事,憑藉着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竟然說得頭頭是道,另幾名圍過來的商賈俱都聽得連連點頭。
這一羣人在此開了書場,又有人七嘴八舌地嘻嘻哈哈,邊磕着瓜子邊看着喜堂上的夜家下人們出出進進,倒茶遞水,的確是熱鬧非凡。距離吉時尚有一個時辰,新娘在側廳中補施粉黛,飛鳥則招呼着出席喜宴的賓客,直到他走到太師椅旁,才注意到了乞丐手中那根有着繁複凸結的翠綠棒子。
那是丐幫幫主之物,江湖中人人知曉,只是棒子曾一度爲無名山莊所藏。吳銘死後,飛鳥在整理寶物時,也曾想把這棒子還與丐幫幫主,但一直苦於無緣與幫主相見。後來無名山莊遭遇大火,他本以爲此寶在那場大火中已毀。沒想到,他今日居然還能重見這根打狗棒的光輝。
“原來是丐幫幫主,剛纔在下竟讓幫主牽馬,真是不好意思,飛鳥失敬。”飛鳥瞄着乞丐手中的綠玉棒子走了過來,拱手賠禮。
把玩着打狗棒,乞丐砸了一下舌,沒有理會飛鳥,卻是以手塔篷向着門口張望,邊嘟囔着:“怎麼還不來啊?”
“幫主,您在等誰?”飛鳥試探着問。
“在等參加你婚禮的人啊。”
“哦?”飛鳥眼光向賓客間一掃,“這裡除了綢緞莊的周老闆沒來,其他我請的人都應是來全了,還有誰?”
“難道你不想見他?”
乞丐一句突兀的反問,令飛鳥握着茶壺的手指一震——他?這乞丐口中所說的他……難道是大哥?不,不可能,大哥已經死在縹緲峰了,雖然沒見到屍體,但我守到了尾七也不見大哥出現,人不餓死也要渴死了。呵,難道是大哥泉下有知,知我今日大婚,便是化作了鬼魂也會前來道賀?
索然一笑,飛鳥回身,正見夜老闆手裡攢了一朵大紅花從內門中走出來。夜老闆今日氣色很不一樣,也許是因他褪去黑衣、換上了一身絳紅長袍的緣故。那有着複雜暗紋的錦緞紅袍配上他如刀削斧鑿般的深刻五官,另有一番別樣的韻味,冷肅、貴氣且雅然。
“既然不做殺手轉爲從商,爲何還總是穿着黑衣?”飛鳥曾經這樣問他。
他卻笑談:“有些東西習慣了,一輩子也改不了。”
習慣,一個人的習慣的確是很難改變……飛鳥不去勉強,只要他能看到那冰冷的面孔上時不時咧開的嘴角,即使僵硬,便已滿足了。那笑容許是生意場的特殊需要,或是夜裡歡他真的已經變了,如蝴蝶蛻繭,變出了他本來的模樣——那個曾經居住在這所深宅大院的夜寂。
沒錯,夜老闆現在的名字就叫夜寂。不過,不是寂寞的寂,而是霽日的霽,“夜霽”代表夜色逝去、雨過天晴。
儘管改了名字的夜裡歡,還是習慣了一身黑衣,但是飛鳥卻喜歡見他褪去黑衣的模樣,尤其是夜裡歡今日穿的這身紅袍,大有與他這個新郎爭鋒媲美的姿態。
原來這個冰人也有動人的一面啊……
飛鳥正要感嘆一句,卻見夜裡歡手中剛攢的大紅花霍然墜地,他不去撿而是怔怔站在原地,凝滯的目光中一瞬間涌出了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不是冰晶般的寒冷犀利,而是喜悅之前的震撼。
“闌兒!”
夜裡歡不知道是怎麼走過去的,他只感到他的雙手抱住了一具柔軟的身體,那種充實的感覺令他內心無比的踏實和幸福。在冰中三年,他雖然意識淡薄的渡過,然那記憶中最深刻的人卻徘徊在他腦中縈繞不散。每每在他要凍死之時,總是會有一個女人把他從鬼門關呼喚回來,那個女人便是他現在懷中之人——他的妹妹夜闌。
是沁兒來了!……飛鳥轉身一看,非但是沁兒來了,一個男人也同時出現在他的眼中,而且這個男人他和夜裡歡都認識。而此時,男人已經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地,用清朗的聲音喚了一聲:“教主。”
“起來吧,無痕。如今這裡哪裡還有什麼教主,以後不要再這樣叫了。”夜裡歡勾起的嘴角頓時一塌,聞到“教主”兩個字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愧疚、痛苦、悔恨……很多種莫名的感情一齊涌上了心頭,令他那雙熱忱的大手不由得從沁兒的背上滑落,退開一步。
“是,教主。”無痕聽命地起身,繼續道:“教主,無痕不敢欺瞞,您在無痕心裡無論何時都是教主,即使嘴上換個稱呼,無痕心裡仍是在喚着教主。”
夜裡歡楞了一下,一團暖流沖淡了剛纔他心中複雜的感情。“也罷,隨你心願吧。”他微小地扯了一下嘴角,轉目看向妹妹,“你說呢,闌兒?”
“我說不行!”沁兒把臉一板,擡手拉了拉無痕垂在身側的手,向他揚起秀氣的眉梢:“你真的還要叫我哥教主啊?”
“呃……”無痕咬着牙,滋滋吸着涼氣,竟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支支吾吾地喚了一聲:“大、大哥。”
“大哥?”飛鳥手裡握着夜裡歡剛掉在地上的那朵攢花,笑着踱來:“哦,原來你們兩個人已經……已經……”
“是啊。”沁兒把無痕的手抓得更緊,臉上一熱:“我們已經成親了。”
“無痕——”夜裡歡一語欲出,想說:謝謝你不嫌棄我妹妹,她被吳陰天玷污了身子,你竟還肯娶她、照顧她。但是,這些話始終是難以啓齒,他張着嘴巴,只抖落了三個字:“謝謝你。”
“應該的。”無痕這話說得客套,似乎是因爲他忠於夜裡歡才肯娶了教主的妹妹,但下一刻,他那飽含深情的眼眸讓夜裡歡剛挑起的眉梢安心地平復下去。
夜裡歡平復了情緒,隨口問:“你們兩個還在江湖上漂泊麼,過的可好?”
“當然。”沁兒說話間退後一步,一震雙臂,倏地從雲袖中彈出兩把短劍。“唰,唰”兩下,她揮手間已在空中掃出兩道銳利的鋒芒,光影破空,肉眼可見,這一舉動直把這一屋子的商賈嚇得白了臉色。
“闌兒,不要在這裡動兵刃,別忘了,今天可是飛鳥兄大喜的日子。”夜裡歡冷聲呵斥,卻未動武阻止,因爲他根本想隱藏身份,不想被人揭開過去。
“好。”沁兒一個字擲地有聲,將白刃收回雙袖,向着四周抱了抱拳,“對不起了,諸位。”
夜裡歡也陪着笑,跟着抱了抱拳,這便又拍拍妹妹的肩膀,笑道:“闌兒,以後這裡就是你們的家,跟着哥一起,把父親的家業全部都賺回來好不好?”
“哥,這事兒以後再說吧。”聽夜裡歡這麼爲她夫妻安排,沁兒反是不大情願。她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無痕,忽然攬起丈夫的臂彎,幸福地淡笑:“其實無論在哪兒,只要跟無痕在一起,我寧願和他做一對劍客俠女,浪跡天涯。”
聞言猛地一怔,半晌,夜裡歡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其實,他能看見妹妹幸福已是再無遺憾,還求什麼呢,難道真要把闌兒一輩子留在他身邊,每日爲妹妹梳辮子麼?顯然是不可能的,妹妹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即使他心裡再愛妹妹,也不可能去做妹妹幸福的絆腳石。
想通了之後,夜裡歡轉頭向飛鳥道:“你也快去準備一下吧,還有半個時辰就到吉時了。”
“放心,該準備的我都已經準備好了。”飛鳥泯脣一笑,轉身,坐到了乞丐剛坐過的太師椅上。
那座位上果然還存着乞丐身體的餘溫,可那乞丐卻由於焦急而站起來,快步走向廳門,他扶着門框,抻長脖子向遠處張望,邊嘆着:“唉,怎麼還不來啊,不會出了什麼狀況吧。”
“你到底在等誰?”夜裡歡好奇地跟在那乞丐後面,忍不住開口相詢。他本就好奇,爲何飛鳥出去迎親會請回來一個乞丐,這刻見到那乞丐手中的打狗棒,更加琢磨不透——他會是丐幫幫主?可記得那丐幫幫主高大魁梧,而面前這瘦小枯乾的男子,說是練武之人,還不如說是個窮酸書生……但是那打狗棒又怎會落在他的手裡?
“嗙!”
乞丐將打狗棒向地上一戳,回答了夜府主人的問題:“我在等誰?自然是在等當今的武林盟主了。”
“當今武林盟主?”夜裡歡一驚,他自從被困玄冰之後,就不再過問江湖中事,直到今日,他也不清楚武林盟主究竟是誰。只是聽飛鳥提過,他在冰中這三年來,武林中一直沒有甄選出合適的盟主。但聽這乞丐言下之意,似乎現在這盟主是定下來了。那麼,這位盟主又是誰呢?他爲何肯紆尊降貴,親自來參加飛鳥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