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之盛莫逾吳。吳賞梅,必以光福諸山爲最。
鄧尉山麓的梅開了。
杜之仙少年成名。十六高狀元。二十歲得了江南鬼才的雅號。京郡主千金爭相悅之。他亦心高氣傲絕不將。
與他同朝爲官,多少朝大員都以看女婿的目光看他。杜之仙仁途平穩,隱隱已有入閣之勢。爭來爭去,最終官員們都覺得他誰家女兒都甭娶,免得羨煞自己。
然而皇室那些小郡主們卻難以打發。
禮親王爲了寶貝女兒,堂堂一個親王坐在杜之仙家耍賴。如果不是杜之仙向先帝求救,差點被禮親王帶着五城兵馬司的兵搶回家做了女婿。
杜之仙不勝其煩,借回鄉探親之機,跑回江南躲輕閒。
他老家在揚州鄉下。老母親住習慣了,不願搬去京城。杜之仙僱了人侍侯,想起鄧尉山麓的梅花,瀟灑去了蘇州。
蘇州多名士。杜之仙一襲落拓青衫,不修邊幅。提着只酒葫蘆穿街走巷,不曾有人識得他是大名鼎鼎的江南鬼才。正因如此,杜之仙在鄧尉山一住便是半月。賞雪觀梅,好不自在。
他僱人在梅林深處搭了兩間草棚。這日,細雪如屑,杜之仙端着簸箕進了梅林。
他來取那蕊輕雪。一半煮茶,一半釀酒。嗅着冷氣凌然的梅香,他情不自禁地想,可在朝爲官快活多了。
一路收雪賞梅,漸漸踏進另一條他不曾走過的路。雪下得緊了,眼前一片茫茫雪海,若非露出雪的虯枝,他險些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梅。色澤單一,便不成景了。杜之仙端着半簸箕輕雪正待離開時,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抹紅影。
等他定神再看,卻又不見。他有些好,左右無事,便尋着那抹紅影的方向行去。
走得盞茶功夫,轉過一角山岩,一株生得百年以的老梅傲雪怒放。梅紅似火,如梅林之後,立時將四周的白梅壓了下去。讓人眼只有它的存在。
“好梅!”杜之仙大讚,一時間有些後悔沒帶畫筆,望着那株紅梅急步而行,到了樹下細細觀賞。心想待回到草廬,定要將此景畫。
梅樹粗壯,似被雷火劈了一半,反讓虯枝顯得更加蒼勁。點點輕雪聚於火紅花蕊之,更添豔色。
杜之仙嗅得此梅香氣更盛,盈繞鼻端久久不去。心想,如能收得此梅的輕雪,回家煮一壺好茶,纔不虛此此。乾脆將半簸箕費了半天工夫收得的輕雪全倒了,攀着枝頭一朵朵收着雪。
正爬粗壯的枝幹,突聽到樹下有人說話。
“哎,你能否等我畫完再樹去?別壞了我的景。”
聲音嬌嫩似出谷黃鶯。杜之仙伸出的手僵了僵,心想莫不是行蹤暴露,被哪家千金追來了?他小心回頭,卻見不遠處有一方平敞的山石。石鋪着白宣,一名少女正在作畫。來時轉過山岩,眼只被這一樹老梅吸引,竟然沒有看到有人在旁作畫。看情形,少女在他之前已到了這裡。非刻意爲他而來。
杜之仙頓時鬆了口氣。端着簸箕下了樹。
見他下了樹,少女沒有再開口,繼續埋頭作畫。
少女披着件紅色刻絲大氅,身後便是一片茫茫白梅。此時細雪紛紛,襯得少女眉目溫婉一片,如初見那株耀眼紅梅,杜之仙不由瞧得癡了。
少女的畫技不錯,畫紅梅點點如血,透出一股驕傲之意。她畫完擡頭,看到站在旁邊的杜之仙,眼神閃了閃,似有些意外能在此遇到如此俊美的男子。她擱下畫筆,呵了呵手道:“見你腰間懸着葫蘆,可是裝着美酒?”
杜之仙回過神,趕緊放下簸箕,解下酒葫蘆雙手送:“姑娘若不嫌棄……”
“我的酒飲完了。”不等他說完,少女歡呼了聲,拿過酒葫蘆拔了塞子飲了一大口,衝他笑道,“好酒!可是老興巷那家的三白酒?”
喜酒之人遇到懂酒之人,杜之仙大喜:“正是!”
少女面容溫婉秀美,行事卻極豪爽大方。收了梅圖畫具,僅餘一張毛氈鋪在山石,她坐在一端邀杜之仙:“好酒好梅,離去甚是不捨。天色尚早,不如再觀賞一番。”
杜之仙也非拘泥之人,在另一端坐了。
兩人並肩賞着那樹紅梅。酒葫蘆擺在間,興之所至,各自取來飲一口。
難得與一女子相處,對方卻無露出花癡樣。杜之仙心動了。
他再不動酒葫蘆,只盼着這葫蘆裡的酒永遠也莫要有再飲完的時侯。
一葫蘆酒少說也有三斤。大半進了少女的口。杜之仙悄眼看她,只見雪也似的臉頰沁出淺淺緋色,嬌豔欲滴,一時間心如擂鼓。
少女半睜着迷離的眼偏着臉問他:“你端着簸箕是要收梅花的雪吧?”
杜之仙老實答道:“難得見如此好梅,收些梅之雪煮茶纔不負眼前此景。”
少女捋掌大樂:“說的好!我既飲了你的酒,便替你收了這梅的雪,你再請我飲盞茶如何?”
“好!”
少女端起簸箕,足尖一點,躍向了那株老梅。
大氅的風帽滑落,露出鴉青色的及腰長髮。也許因酒助興,她揮手間,點點浮雪自花蕊彈起,悉數落在一雙欺霜賽雪的手。人如御風而行,裙袂翻飛,美麗之極。
“美人,美景!”杜之仙第一次變成了呆頭鵝。
賞過梅,飲過酒。
杜之仙簡陋的草廬飄起了茶香。
那簸箕紅梅的蕊雪在紅泥茶壺化開,梅香盈盈。
少女嗅着水梅香,禁不住技癢:“我來煮一盞茶吧!”
杜之仙目不轉睛。
沸水入茶,激起層層雪沫,幻出一樹牡丹。漸放漸隱,此起彼伏。
“姑娘好技藝!”杜之仙能被稱爲江南鬼才,素來驕傲。此時心服口服,茶藝不如她。
得他誇獎,少女臉泛起了羞色。
天色漸晚,雪下得急了。少女便借了他一間草廬暫住。
如此一住便是五天。
每天兩人相伴賞雪,飲酒作畫,煮茶彈琴。人生得一知己,相伴總覺時短。
待少女離開時,兩人已是難捨難分。
“三年後,我出師下山,必去京城尋你。”少女留下了那天所畫梅作以爲表記。
杜之仙此時才覺得如夢方醒,脫口說道:“我尚不知你的姓名,家住何處。三年後怎去府提親?”
少女跺腳嗔道:“這幾天你都不曾問過我,現在我卻不告訴你。”
杜之仙微笑道:“不說也罷。我見你收輕雪時身姿盈盈。我便叫你盈盈可好?這一世便只有我如此叫你。”
少女臉色緋紅,低聲說道:“杜郎,莫要負我。三年後京城見。”
一語定情。
杜之仙目送她踏梅離去。
自此後,每年冬季,杜之仙總會再去鄧尉山看一看那株紅梅。再收一簸箕梅蕊雪,點一盞牡丹茶,等待她的歸來。
三年轉眼過去,她要回來了。
杜之仙展開畫卷,記得當時初遇,微笑着在畫提下一句:“如今香雪已成海。小梅初綻,盈盈何時歸?”
他掩了草廬柴門,負着畫卷,提着酒葫蘆,回京城等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