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紫禁城,處處裡透着一股子喜悅。花盆底兒踩着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噠噠噠噠的,像是小馬蹄。
來來往往的宮人,有條不紊的清掃着黃黃的杏葉,爲難得一次的大選做着準備,雖然這宮裡頭已經多年沒有進過高分位的貴主子了,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墮了皇家的名頭。
“九爺,九福晉。”有那機靈些的小丫頭子,對於不管是受寵的,還是不受寵的皇子,都畢恭畢敬,又有誰知道,他們會不會一飛沖天呢?
更何況,這九爺還是京城裡響噹噹的九財神爺,他便是窮的,那也是個好看的窮人。
九阿哥看着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宮殿,心裡頭卻格外的不是滋味,他可是聽清雅說過了,多少年之後,這紫禁城便不再姓他們愛新覺羅了。
將來榮登大位的那個人,若是知道了這個消息,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胤禟,怎麼不走了?”康熙爺今兒個一早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兒,天沒亮,便使了那小太監子急急的傳了他二人進宮。
對於他們這些富貴閒人而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番梳洗正裝打扮之後,入到宮裡頭,那早朝都尚未散。
九阿哥搖了搖頭,快步的跟上了清雅,說道:“走罷,此去乾清宮,還遠着呢,雖然不知道皇阿瑪尋我們有什麼事情,但總歸還是仔細些好。”
這話兒卻是說到清雅的心坎坎裡去了,京裡頭的福晉,每隔三年就要這麼鬧心一次,就怕上頭的那位爺,或是宮裡的貴主子心血來潮,大手一揮,又當了回紅娘。
他們只是張張嘴,便完了事兒。卻不想那新來的年輕姑娘,又得讓她們這些不得不端着嫡福晉架子的女子,操上多少心。
雖然自打她進了九阿哥府,這府裡頭卻是隻出不進,一個新人也沒有添,可天知道,她鬥智鬥勇的費了多少功夫。如今康熙爺的孫兒輩都開始娶媳婦了,他老人家,怕是也沒有那個閒情逸致,來管兒子的後院了。
想到這裡,清雅不由得微微地鬆了一口氣。他們如今生活得很好,只要幾個孩子都成了家,他們夫妻二人便可以遊山玩水,歷練修爲,做一對神仙眷侶了。
乾清宮與其他的宮宇不同,幾乎沒有那可以藏人的樹木,顯然是爲了防止刺客而設計的。院子裡的一角,用滑溜溜的鵝卵石鋪成了一道太極八卦的圖案,小時候他們夫妻二人常常因爲被罰跪在角落裡,若是那時候便有了這些凹凸不平的玩意兒,那豈不是……
想到這裡,二人對視了一眼,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怎麼着,現在想來覺得皇阿瑪還是對你們手下留情了吧,沒讓你們跪石子兒。朕這麼多個兒子,就屬老九和老十四最是頑劣,成日裡囂張跋扈,鳥過扒毛,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二人正看着,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只見康熙爺穿着朝服,搭着樑九功的手,笑眯眯的走了進來,面帶回憶之色。
“朕當年想,佟家的清雅是個早慧穩重的,若招進宮來,肯定治得住老九。卻是沒有想到,你這個女娃子看起來文靜,卻也是個性子倔的,膽大妄爲,連太子爺都敢打!在草原的那一次,竟然還敢說外頭的人都巴不得朕死呢。”
清雅訕訕的笑了笑,心中越發的警惕,康熙爺雖然年紀大了,比往日更好回憶往事一些,卻並非什麼良善之輩,更加不會無緣無故的招二人進宮,只是爲了翻舊賬,敘敘話兒。
康熙爺看了清雅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便當着二人的面,讓樑九功替他褪去了靴子,穿着襪子,在那太極八卦圖上緩緩的按着一定的軌跡,走動起來。
“朕如今年紀也大了,有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這些天裡總是想起小時候的老九,白白嫩嫩的,一張嘴兒,像是抹了蜜似的。昨兒個我在朝堂上想尋老九說說話兒,卻是發現,我的兒子,都已經三十而立了,快要做瑪法的人了,卻兩個正經的差事都還沒有呢。這一想起,朕就覺得對不住你。”
九阿哥眼眶一紅,雖然他如今做生意做得很是開心,可是到底他也曾經有過成爲皇阿瑪最喜愛的孩子,爲他分憂的夢想。只是那個夢想,隨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落而煙消雲散了。
早在他選擇了商道的時候,早在郭絡羅家出了三個皇子的時候,他的皇阿瑪就在問都沒有問他的情況之下,放棄他了。
如今他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原以爲,他聽到這樣的話,肯定會嗤之以鼻,可是當真聽到了的時候,一肚子的委屈,卻像是憑空冒出來了一般,攔都攔不住。
“皇阿瑪您還年輕着呢,兒子就不是做事的料兒,賺點銀子,養活妻兒,便已經極其費勁了。人常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兒子不孝,就是那最沒有用的,讓皇阿瑪操心了。”
康熙爺靜靜地看着九阿哥與清雅,沒有說話。
又在那太極圖上轉悠了幾圈,直到額頭上出了些細汗,才接過樑九功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額頭,又接過茶盞子,涑了涑口。
再換上了乾淨的靴子,坐在了小太監新搬出來的太師椅上,輕輕地抿了一口菊花茶。
“樑九功,將今兒個朕在早朝時候下的旨意,說給九阿哥聽聽。”
樑九功看了清雅一眼,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垂了垂眸,笑眯眯的說道:“恭喜九爺了,萬歲爺今兒個一早當朝宣佈,讓九爺接管內務府。”
這內務府是何地?
這可是掌管宮裡頭吃穿用度的地方,非是值得信賴之人,是絕對坐不上這個位置的。八阿哥在得寵的時候,也曾經掌管過內務府。九阿哥基本上就不在前朝行走,今兒個突然之間坐了這麼個位置,可見如今,這京城裡又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
康熙爺此舉究竟是何意?
“皇阿瑪,兒子不才,難以勝任,還望皇阿瑪收回成命。”
風口浪尖的弄潮兒,雖然瞧着是令人豔羨,卻並非人人都想去搏上一搏。
康熙爺像是早料到他會拒絕似的,搖了搖頭,“君無戲言。另外,正藍旗你也該好好的整頓整頓了,佟家是鑲黃旗的吧?”
“佟家自從清雅瑪法自請入滿洲之後,的確是屬於鑲黃旗。”
九阿哥的手微微一顫。當初康熙爺分封諸子,他便被封入了正藍旗,只是他無心旗務,基本上就是掛着個名頭,不出什麼鬧心的大事兒便心滿意足了,康熙爺這話的意思是讓他全面插手正藍旗?
若是他此刻還不明白康熙爺對待他的態度將發生重大的轉變,那他不是假傻,而是真傻了,只是這轉變究竟是爲什麼呢?
“別想着糊弄朕,你若是不好好幹,朕就將暖心嫁到蒙古去。你二人留下來用午膳吧,樑九功,帶他們出去歇着。”
康熙爺說着,低下頭拿起了案上的奏摺,想來是不願意再與二人繼續多言了。
……
樑九功將手一伸,笑道:“九爺,九福晉,請吧。”
清雅與九阿哥無奈,只好隨着他一同出了門去。
外頭的天有些陰沉沉的,頗有一種風雨欲來山滿樓的感覺。
樑九功在前頭有些顫顫巍巍的走着,他如今年紀已經大了,原來想着要出宮榮養,可是康熙爺是個極其念舊之人,習慣不了別人的伺候,他只得留了下來,在這宮裡頭一輩子。
他這一輩子所經歷過的人和事,若是寫成書,那怕是得有紫禁城的城牆那麼厚了。極大的榮寵擺在面前,不但不爲之瘋狂,反而心生警惕,居安思危的人他見得不少了,每一個,最後都穩穩地站在了自己想要的位置上。
在這深宮裡,聰明人總是比旁人要活得更好一些。可有的時候,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他們若是表現得庸俗一些,或許那位爺,便要歇了心思了。
“公公,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逢年過節,清雅可從來都沒有少過樑九功的禮,便是那些做女兒的,想不到的貼心事兒,她可都是一一想到了,若不是這樣,適才樑九功便不會給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了。
樑九功甩了甩手裡的拂塵,“已成定局,是福跑不了,是禍躲不過,有得必有失。九福晉還是忍忍吧。”
清雅一愣,不應該是讓九阿哥忍麼,怎麼讓她忍?樑九功這是話中有話啊!看來此事必有後招。
二人正說着,西配殿的廂房便已經放眼在望了。
“九福晉,你不若先跟掌事姑姑翠柳下去歇着,萬歲爺還有些話兒,要老奴與九阿哥私下說說,一會兒,老奴便送了他過來。”
清雅點了點頭,大清到底是男女有別,有些朝堂上的事情,怕是的確不適合她聽,不過等到九阿哥一會回來,他自然會告訴她的。
“媳婦兒,天氣有些涼了,你若是打盹兒,別忘記蓋上小毯。我一會兒便回來了。”九阿哥衝着清雅笑了笑,隨着樑九功,到一旁的小亭子裡去了。
此時他們還不知道,一場針對他們的局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魚兒已經入網,就等着漁夫收網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