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前燈火通明,沈琥來的時候宇文琰還在秉燭批閱摺子,光暈倒映下隱約可見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射出一排陰影,猶如狂風暴雨下蜷縮棲息的蝴蝶。
沈琥有一瞬間被蘇靜嫆的樣子吸引,直到姜公公輕咳一聲略示提醒後方上前行禮道:“微臣沈琥參見皇上、皇后娘娘。”
“沈大將軍快快請起。”宇文琰將手中的摺子趕快合上,先前與蘇靜嫆坦誠相對的宇文琰難覓蹤跡,此刻龍案前的帝君,柔和的神色中充滿對臣子深深的忌憚與不安。
沈琥當真站直了身子,甚至將承德殿當做了自己的臥房,徑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昂首道:“不知皇上連夜召集微臣進宮所爲何事?皇上知不知道微臣方纔正在圍剿點剎樓的一幫餘孽?如此一來等於是放虎回山,以後再想剿滅難如登天!”
他的口吻儼然是在是指責宇文琰這個紙老虎妨礙了自己的事情,就連蘇靜嫆聞言都難忍心頭升騰而起的怒火,可是宇文琰只是淡淡一笑,好似真得什麼都沒放在心上。
“是麼?沈將軍如今做些什麼朕一概不知,現在聽來倒是朕該賞賜愛卿些什麼以示嘉獎。”
沈琥面色一怔,自知方纔所言有失分寸,不過他一向就是個火爆脾氣直性子,更而且現在沒有任何人能配得上他的敵手道歉,哪怕是大齊國的皇帝!不過,他到底還是率先軟下了口氣:“微臣豈敢。皇上不怪罪微臣擅自做主即是天大的恩赦,微臣又豈敢不知自己是幾斤幾兩。”
這番話又似是指桑罵槐,明爲壓低自己身份,實則是在嘲諷就算宇文琰是皇帝又如何,這京城這天下還不是他沈琥說了算?
蘇靜嫆一走神,不想銀針刺破了指腹,映紅的血跡涌了出來浸染了剛剛修好的龍尾,非但沒有弄髒,反倒更顯幾分血腥和威嚴,她斜睨沈琥一眼,清泠開口,如冰川逼退夏日的炎熱,頓時讓人心神清涼:“沈大將軍不必過謙,如今本宮與皇上能享安樂太平自然少不了大將軍的功勞,今日一事皇上確是不知情,也是本宮一心想爲父親祝壽,皇上心疼本宮纔不得已連夜召大將軍進宮的。”
沈琥被蘇靜嫆那水靈靈的雙眼一看,頃刻心猿意馬,不知道何爲東南西北,當下便笑得格外歡愉:“娘娘與皇上伉儷情深,是微臣魯莽了。”
宇文琰不是沒有發覺沈琥眼神之中對蘇靜嫆的企圖,但他除了隱忍還是隱忍。其實宇文昊說得對,宇文琰的確有更好的治國才華和能力,只是可惜朝中亂臣賊子當道,若想重塑朝綱朝風不是一朝一夕那麼輕鬆。
“後日是皇后父親生辰,朕打算親自去府上拜壽,聽聞最近京城不太平,皇后不太放心朕的安全,所以才召大將軍前來商議。”宇文琰端起手邊茶杯,剛準備喝一口潤喉,卻見蘇靜嫆笑意盈盈走來,燭光將她白皙透亮的肌膚照得越發光彩奪目。
“早涼了,換一杯吧。”蘇靜嫆輕笑着,莞爾垂眸的模樣分外討人喜愛,便是身後的沈琥也大爲垂涎。
宇文琰自然沒有放過沈琥眸光稍縱即逝的一點邪惡之色,他只能緊緊攥住蘇靜嫆的手,笑言:“對虧皇后細心,朕能與你結爲夫妻,多半是前世積下的福。”
“大將軍還在呢。”蘇靜嫆雙頰微微一紅,繼而轉身笑睨着沈琥道,“聽說攝政王已經下令對點剎樓的人格殺勿論,最近京城的安危有些叫人不放心,所以本宮只好勞煩大將軍了。”
“娘娘吩咐便是。”沈琥的姿態驟然變得畢恭畢敬起來,只不過那暗處微微勾起的一抹冷笑不被人發覺罷了,“請皇上放心,微臣務必會親自出馬保護皇上與娘娘的安全,若有任何意外,微臣願以死謝罪。”
“大將軍言重了,那既如此,朕便放心了。”
“微臣告退。”
“大將軍慢走。”宇文琰和蘇靜嫆目送沈琥大搖大擺離開承德殿,臉上的笑容慢慢僵在嘴角,經此一事兩人發覺沈琥羽翼日漸豐滿,若再不能想辦法搬到他,只怕以後更是難如登天。
想到此,蘇靜嫆面色一凜,道:“皇上,他今日既說了這話,臣妾願捨命換他兌現自己承諾,如此一來事情也變得簡單許多了。”
宇文琰慟容,凝望着蘇靜嫆單薄削瘦的身體被雍容華貴的衣裳所包裹,彷彿硬是被皇后的頭銜逼着不得不堅強,她其實也不過還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女子而已,換做在普通人家,此刻也必定是靜靜在閨中繡着花樣,不問世事,不理是非……
他親自躬身將蘇靜嫆攙起來,用最大的氣力扣住她的肩膀,似乎要捏碎骨骼纔算:“皇后,沈琥狡詐,且身後擁有不少多年來隨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就算後日朕以死作爲搬到他的理由都是枉然。皇后千萬不要再有這樣的念頭,要知道朕身邊沒你不行。”
最後四個字幾乎讓蘇靜嫆熱淚盈眶,身在官宦之家自幼便曉得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當她知道自己將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時,一早就做好了容納六宮粉黛的準備。父親告訴她,入了宮不能丟蘇家人的臉,即使不要皇上的恩寵也不能做魅惑君主的妖孽,只是蘇靜嫆萬萬沒有想到,她能得到宇文琰這樣的肯定。
那一霎,她覺得有夫如此,此生再無遺憾。
蘇靜嫆掩淚頷首,不禁開口問道:“皇上爲何不請攝政王幫忙?您與攝政王一向交情匪淺,自您登基以來他對您照拂有加,許多新政策想法沒有他的幫忙幾乎難以執行,臣妾倒覺得攝政王雖然與沈琥有姻親,但未必會真心願意幫他。”
“七哥對朕如何,朕心如明鏡。其實當初皇兄打算將皇位傳給朕時,朕便勸皇兄繼位給七哥,因爲無論手段能力還是人心,七哥都是絕佳人選。只不過皇兄說朕更有人情味罷了。”
“先皇說得很在理,至少臣妾也這麼認爲。”
兩人相視一笑,宇文琰再度輕嘆一聲,道:“若七哥要動沈琥,三軍又如何?現在七哥只是坐山觀虎鬥,他能偏心幫着朕放縱沈琥已經是給了朕最大的幫助。沈琥一除,以七哥的勢力和在民間的威望早晚會成爲第二個沈琥,他現下不願除掉沈琥,一來是懶得再插手朝政,二來……恐怕也是不想與朕走到那一步。”
那一刻,蘇靜嫆昂首望着宇文琰,被他眸底濃濃的軟弱所牽引,恍然發覺深宮的日子竟是如此疲倦,若有朝一日,他們都能擺脫這揮之不去的身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該有多好?
最後,她與他站在窗前十指緊扣:“皇上不必悲傷,生死禍福臣妾不離不棄。”
“靜嫆。”他輕喚她的名,想起那年御花園初見,她獨自坐在岸邊,纖細的手指輕撫跌落水中的花瓣,好像可以讓時光凝脂不前。
那時候他就想過,若多年之後他未娶,她還未嫁,那便再去表白。不曾想,皇兄倒先看出了端倪,爲他們定下了親,也定是緣分使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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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宇文琰和蘇靜嫆在宮門口等了許久都不見沈琥的身影,對於這突然的變化,蘇靜嫆顯得有些不安。
“皇上,會不會是他想耍什麼詭計?”
“那倒不至於,此次本是爲解寒冽的困境而爲之,朕召他進宮商議拜壽一事衆人皆知,若朕與皇后果真有個三長兩短,對他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得到宇文琰輕聲的安慰,蘇靜嫆慢慢才冷靜下來:“皇上言之在理。先前派去大將軍府的兩個小太監都回話說府里人不知沈琥的去向,您看該如何是好?”
宇文琰抿脣輕笑,一抹慧黠的光澤從雙目中浮過,然後放下了車廂前的棉簾,道:“起駕蘇典儀府。”
“起駕!”
姜公公尖銳的聲音隨着手中的拂塵響起,轎伕即刻起身出宮。爲了避免招搖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兩人換了便服,只帶了一隊御林軍出宮。
一路上,蘇靜嫆像個好奇的小貓咪貪婪地看着長街繁華的景色,也讓宇文琰心底闊別已久的逍遙甦醒。
“皇上你瞧,那蝴蝶風箏好漂亮!”
“那只是最簡單的一種,朕以前還放過一種羽毛做得風箏,飛得更高更遠。”
“真得嗎?臣妾從來沒有放過風箏。”蘇靜嫆的神色中既有羨慕又有落寞,好像脫去皇后華麗的衣冠纔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那一秒,宇文琰有些心疼,他輕笑着挽着蘇靜嫆的肩膀,笑若春風:“以後朕帶你放。”
“皇上說話算話,拉鉤鉤。”
“好,拉鉤鉤。”
“咯噔”一聲輕響,馬車重重一晃,若非宇文琰及時抱住蘇靜嫆,恐怕非得撞在車廂壁上不成。
“怎麼回事?”
“主子,沈大將軍的馬擋住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