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百姓還沉浸在上元佳節的歡娛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短短几天之內沈大將軍地位局勢的變化。
將軍府,夜已深沉,沈琥書房的燈依然亮如白晝。自從楚若安出事那天宇文徹下旨將他官將三品,褫奪封號之後,他已經連夜迷信給幾位跟隨自己多年的將士,算算時間他們也該到了。
杜氏站在園外冷眼看着窗戶上倒影出沈琥等幾人的背影,笑容冰冷似樹梢上久久不化的積雪。
“夫人,奴婢已經按照您的吩咐讓廚房煮了宵夜,稍後就送來給將軍用。”丫鬟輕聲在身後稟報一句,單薄的衣衫無法抵禦寒冷,連聲音聽着都有着發顫。
杜氏轉身,目落遙遠的天邊之月,不緊不慢道:“我交給你的那些安神粉都吩咐廚子放進去了吧?”
“放進去了,這麼多年將軍日夜cāo勞,若是沒有夫人的安神粉,將軍總是難以入眠。”丫鬟忍不住會心一笑,頗爲讚賞杜氏的賢惠之道。
杜氏卻似乎有些疲倦,先前淡淡的笑意也很快被冷風吹散,她看了身邊的小丫頭一眼,道:“這是將軍最關鍵的時刻,聽說宮裡的靜妃娘娘也被皇上發落了,寶珍那丫頭也撞死在了宮殿上,宣邑宮所有的宮婢都被賜死,如今那裡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冷宮。”
聞言,丫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其實對於如今外面的流言她們不是不知道,都說沈家就如即將傾倒的大廈,說不定哪一日風大些便要樹倒猢猻散散了……可是,將軍請了那麼多部下回來商議對策,一切應該都能過去的吧。
“夫人不必擔憂,將軍請了許多心腹回來,想必是再商議應對之策,奴婢相信將軍有福之人,一定能夠逢凶化吉的。”
“呵呵,是麼?”杜氏聞言冷冷一笑,那眸底泛起的一絲冷冷嘲諷之意讓丫鬟直以爲是自己看花了眼。
一定是的,夫人怎麼會期盼將軍出事呢?
回到房間,杜氏飲了杯熱騰騰的參茶準備歇息,房裡的幾個丫頭收拾好了一切便紛紛告退,熄燈之後,從屏風後走出一人,從頭到腳都蒙在暗藍色的披風中,一雙狹長的眼睛如鷹目般在深夜中充滿戒備和獵險之色。
杜氏早就知道他在,於是兩人隔着一幕薄薄的紗簾,誰也看不清誰的臉色。藍衣人側首,沙啞着聲音道:“公子有命令,不必再姑息沈氏一族,他手中已經有了絕佳的王牌,所以這一次你要幫宇文徹的忙,最好將沈琥的羽翼一網打盡,這樣一來,短時間內齊國的邊疆必定會有所鬆懈,到時候就是公子的機會了。”
“你轉告公子,請他放心便是。沈琥多年來飲着我專門替他準備的慢xìng劇毒,方纔讓丫鬟送過去的宵夜裡也一併下了一半的量,如果宇文徹有動靜的話,沈琥必定難逃一死。”
藍衣人聞言默然頷首:“好。”
而後,他足尖一點,但見窗戶微微一晃,一絲微弱的冷風吹動着杜氏面前的紗幔,那人早已無處尋覓。
夜色淳淳,她忽然失去了睡意,忽然又開始撕心裂肺得想念着家鄉瓊花的味道。
……
天色漸亮,沈琥等人剛剛面帶笑意打開房門準備去前廳用早餐,可惜這份疲倦中的輕鬆還沒有等待太久,府上就迎來了皇上的聖旨。
杜氏陪着沈琥在前廳跪拜接旨,聖旨上的內容每一句都像一把利刃捅在沈琥身上,從最開始的鼠毒之事算起,樁樁件件都有憑有據,人證物證俱在,任是其中隨便一筆債都足夠他被滅九族。
十四宣讀完聖旨之後,單手落在腰間的佩劍上,冷眼看着早已滿頭大汗的沈琥,道:“沈將軍,還不接旨?”
“這……自古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震主,樹大招風。”沈琥強忍着心頭的畏懼之意,將全部希望都系在先前離開的幾位將軍手中,如果他們能及時帶兵進京,就算不能讓宇文徹改變旨意,至少也能牽絆他一時半刻,“微臣一向認爲當今皇上獨居慧眼,心胸寬曠,沒想到今日微臣竟也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本將不服!”
沈琥拍着胸脯起身,怒目瞪着十四,竟大膽到一把拂掉了十四手中的聖旨,囂張之中帶着幾分委屈,逼真得好似即將被冤死的忠臣。
十四冷冷掃了他兩眼,而後雙手交叉抱臂環胸,好似早就料到了他會撒潑耍賴一般,帶着看好戲的神色等待着他繼續發作。沈琥眼見他這般冷靜,越發不能猜透宇文徹的用意,然而眼前別無他法,單憑几個將軍府的侍衛根本不是十四等人的對手,與其硬拼着落個身首異處,倒不如再等等消息。
“本將要見皇上!本將不信,皇上已經忘了本將的功勞,數年來本將追隨皇上上陣殺敵,爲齊國落下一身的舊傷病痛,如今天下太平,皇上也要學那些無道昏倒殘殺有功之臣麼?”沈琥越說越激動,忽然覺得丹田之氣好似被什麼東西阻滯,他非但無法用功,更而且要受那反噬之痛,“你……你們究竟動了什麼手腳?竟敢、私自對本將軍下手……”
十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引起注意力,宇文徹一向不屑那些下三流手段,更何況沈琥罪證確鑿,根本不需要用這一步來發落他……想來,他定是故意藉此來拖延時間!
“沈將軍不必裝腔作勢了,皇上正是因爲念及你有功於齊國社稷,才幾次三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你一條生路,豈知你們不知悔改,變本加厲,皇上的xìng子相信將軍很瞭解,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也是你咎由自取!”十四冷喝一聲,眸中放射出蝕骨般的憎恨之意。
“哼!胡說!”沈琥忍痛,面色不免有些猙獰,“本將早料到事情沒那麼簡單,只待幾位將軍安排好一切帶兵京城,到時候本將軍第一個就殺了你這個宇文徹身邊的走狗!”
“哈哈哈。”十四聞言,非但不惱反而仰天長笑一聲,“你所說的那幾人可是他們?”
十四單臂一揮,很快便有御林軍壓傷了三個被五花大綁的男子,皆是黎明時分才從將軍府出去的幾位心腹,他們此刻與沈琥的感覺一樣,除了腹痛難當無法運功之外,還有一種即將面臨死亡的絕望之態。
“這、這……他們……不可能!不可能的!”
“將軍,不知何故,屬下三人在府wàiyù上了這些御林軍,原本倒是有機會全身而退,可是忽然之間丹田如被異物阻擋,非但無法動用內力,更是要反受其害!大將軍……咱們認輸吧。”
其中一人乃是沈琥多年來培養的心腹蘇淳副將,原本逼宮政變就是死路一條,他們還在猶豫萬一事敗又該如何安頓家中老小,如今倒也好了,還未事成便被捉,如此一來即便是死,也罪不株連吶。
“沒用的東西!”沈琥怒罵一句,腹痛更加厲害,“卑鄙小人!有種與老子堂堂正正打一架,何必用這種卑鄙手段!”
“休得侮辱皇上盛名!皇上早已趁你將心腹連夜調回京城商討對策之際用鐵血手段zhènyā了你麾下七萬將士,如今不服者皆已伏法,你手中的調兵伏虎已是廢鐵一塊。皇上何必對你用那些齷齪手段。”十四將事實說給沈琥聽,終於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
“這……這不可能……”
蘇淳頷首,忍痛道:“大將軍……咱們真得輸了!您就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是啊,將軍,您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將軍府三百多條無辜xìng命着想。”杜氏慢慢走上前來,淡然清淨的神色中不見半分悲慼和畏懼。
“你……你想幹什麼!你這個jian人!”沈琥想要扣住杜氏的手腕,怎奈她腳下一滑,輕而易舉便散開了他的手臂,那般輕盈之態堪比輕功出色的江湖人士,頓時讓沈琥驚訝不已,甚至腦中不停地閃過幾許寒光。
杜氏將地上的聖旨撿起來,然後柔柔跪倒在十四面前,聲音很輕卻極是清晰:“請統領大人轉陳皇上,民婦願指證沈琥所犯之錯事,只是懇請皇上開恩,饒恕府上一衆無辜xìng命。”
十四擰眉,看着面前俯首在地的杜氏,他忽然了悟:“他們腹痛難擋是你……”
“不錯。民婦不願看着將軍走上叛國之路,如今雖死仍能留能聲明所在,若然他真得起事造反,到時候恐怕連屍首都無處容身。”杜氏說着,漸漸帶了哭腔,此時此刻,不但將軍府的奴僕感激着杜氏的寬懷和慈悲,就連十四都惋惜沈琥辜負了這樣一位賢德的夫人。
“你先起來,我答應將你的話一字不落轉告皇上,至於能否如你所願,就看皇上的意思了。”
“多謝統領大人。”
……
不過一夕之間,宇文徹便將沈琥這個鱷魚吞吃下腹,他利用沈惜言來告誡沈琥,在他親自傳喚心腹回京的空隙間,以鐵血手段收服七萬大軍,這個時機不是輕易能夠等到的,但只要他宇文徹想做,世上便沒有不可能的事情。
消息傳到宣邑宮時,沈惜言站在門前沐浴日光,寒風刺骨,總是眨眼功夫便風乾了她溫熱的眼淚,這一天,到底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