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後,慕容悠果然並未再出現,而學校也順利開校了。夏塵風跟着莫陽搬回了學校宿舍,歐陽竹影休假結束回了警局,我也回了學校,秦家便空置在了那。
秦子墨沒有聯繫過我,我也不曾主動找他,因爲我也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答應秦叔叔的話猶在耳邊,可前世之事卻也叫我耿耿在心,既然我已記起,就不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十分清楚的記得,前世的秦子墨,也就是慕容墨,親手殺了慕容衍,這筆賬,我也不能就此算了。至於該如何,我還需得靜下心來好好考慮,畢竟這一世的他,與我情如兄妹,這十多年來,若不是他陪伴在側,若不是他全家收留了我,我也不能活至今日。
歐陽竹影已經知道我恢復記憶之事,卻並未問我半句。她是我入陰陽司之後最親密的人,我小她幾歲,初入陰陽司,皆是她在照顧我,她於我而言,亦姐亦母。她雖表面寡淡,可她心裡也有不可說的苦楚。我想她不問我,是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不願來揭我的傷疤罷了。
這日我與莫陽送了曉筱出國,回來的路上,他沉默了半路,終是在等一個紅燈的空檔,將憋了許久的話問出了口,“我知道,你把過去都記起來了。這些日子,你也變得與我印象中的顏顏大不同了,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能告訴我嗎?”
我靜靜的看着不遠處的紅燈,開口道:“我變了啊?變成什麼樣了?”
“變得比從前理智冷靜了,也越發讓人猜不透,叫人無法靠近。”
我收回眼神,垂眉看着膝上的一雙素手,若有所思。
其實我並沒有變,只是回到了最初的自己而已。莫陽不知道,從前的我比如今要決絕百倍,我現在被這些情感所糾纏,面上再冷靜,內心卻無比折磨。我用這些日子努力理清與他們的關係,過去的,現在的,必須無有偏差,但是好難……真的好難……
紅燈變了綠燈,車子又穩穩的行駛着,莫陽見我沉默不語,半晌後復又忖度着開口道:“你若不想說,我也不逼你,只是用得着我的地方,就不要吝嗇開口。”末了,他又低聲道,“我參與不了你的那份記憶,可我依然將自己當成你身邊的護神珠璣,相信從前的我定也會竭盡所能幫你的。”
珠璣,他雖爲我的護神,卻與貼心的大哥哥並無兩樣,我如何能忘記呢?
他本是東宿湖中的一條錦鯉,千年修煉方纔得人形。
我猶記得那日,東宮邀遊,我與楚心芸、李婉同乘一船,初夏的午後日光還不是很烈,只我怕曬,便將四面的簾子都放了下來,丫鬟落葵知我一向怕熱,忙着給我扇風解暑。
若不是東宮‘盛意款款’,這樣的天氣我是堅決不會出門的。
楚心芸早年身子弱,便是入了蒼月府,拜了那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老兒爲師,幾年下來,倒也強健了不少。她自小被圈養在楚府長大,後嫁入東宮又整日不得出,故此今離了宮闈,大有好好玩鬧一番的架勢。
眼見慕容衍與慕容墨的船隻離了半丈開外,楚心芸便提了裙襬,掀開簾子,到了船頭,我知她有些許本事,便也不擔心,實則也是悶熱的緊,顧不得她。
李婉與我說了會話,我打着哈欠想要閉目歇息片刻,她便也出去了。
昨夜正逢天狼星進犯,怕生事端,我便連夜宿於陰陽司,占星測象,足足鬧了一夜,黎明時分方纔回了王府,誰想眯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傳東宮來了旨意,我又急急的整妝出門。如今聽得湖間鳥獸低鳴聲,伴着船內的香薰之氣,睏意漸漸襲來,我歪着頭,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是被一陣尖叫聲鬧醒的。
“不好了,太子妃娘娘落水了。”
這聲喊倒將我的睡意全驅散了,我趕忙奔到船頭,果然見楚心芸正在水裡撲騰,嗆了幾口水,眼見湖水快沒了她的眼,我急得不得了。
不說她的太子妃身份,她本也是楚丞相的掌上明珠,阿衍的嫡親表妹,身份尊貴自不必說,她又與我感情甚好,她若有個萬一,我心內過意不去是一,也難同阿衍交代,更難見楚貴妃娘娘。
此時船上皆是女眷,大驚小叫的縮在裡面不敢出頭,慕容墨的船隻也離得甚遠,此刻雖已感知此處發生了何事,只是要等那邊的人相救,恐怕是來不及了。
我沒有再考慮下去,脫了繡鞋便要下水。好歹我在赤炎門的時候也曾與二師哥學過幾日遊水,雖只學了皮毛,總比這些人強些。
丫鬟落葵攔了我,“娘娘素習怕水,還是讓奴婢來吧。”
她又不會水性,下去了恐自身難保,我自然不能讓她去。
推了她,左腳一蹬船欄,翻身撲下了水。
我確實怕水,不說小時曾有幾次差些跌入河中溺死,便是八字中也是獨缺水,可見是近不得有水的地方的。
我努力剋制着自己的恐懼,好容易拉到了楚心芸的手,誰知頭上一個浪過來,我與她二人便都往下沉去。
我後來還在恍惚,平靜的湖面,如何來的浪呢?
只是那時哪裡想到這些,湖水充入眼耳鼻中,意識也在漸漸渙散。本能的,我雙手在湖水中四處撲騰,想要抓到可以讓我穩住身子的東西。
於是,珠璣便出現了。
我明明看到一尾彩色錦鯉從我身側遊過,下一秒便感覺到一雙手將我從湖中撈起,當再次呼吸到空氣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在陽光下一臉萌萌笑意的少年,他的那一雙眼睛裡都是星光,讓人看了無比安心。
“別怕別怕,我來救你了。”
他救了我,也救了楚心芸,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便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再之後,偶然之間他又救了我好幾回,都是在近水之處。
最後一次,他笑吟吟的看着我道:“師父曾說,有一個人會在我修煉成人形時出現,冥冥中會需要我的保護。我生就東宿湖中的一尾錦鯉,能做的便是在有水之處護她周全……原來,師父所說的這個人便是你。”
原來,這個人便是你……
自此以後,他便待在了我身側,成爲了我的護神,珠璣。
李婉知曉我的軟肋,屢次三番加害於我,若沒有珠璣,我又如何能逃過?可他最後卻因爲我而死,那一湖池水浸滿了他的血,刺痛了我的心。
回憶往事,樁樁件件,痛入骨髓。
一陣刺耳的車鳴聲響起,驚亂了我的思緒,回神過來,眸中已熱淚盈盈,我忙撇了頭,看向車窗外,靜靜的抹去眼淚,迴應道:“不管我是誰,不管我想起什麼,你永遠都是我的莫陽哥。珠璣也好,現在的你也好,都是一樣的。”
這一世,換我來護你周全吧,我不會再讓你爲了我受傷的。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不再言語。
回到學校,我終於見到了李婉,這是我恢復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她。
妙怡自被鬼纏身後,身子一直不大好,今日本要與我一道去送曉筱的,卻不想一早差點暈倒在食堂,如今還在校醫院打着點滴,此刻宿舍內便只有李婉一人。
我打開門,看到她端坐在牀邊,看着窗外發呆,聽見開門的聲音,她才慢慢轉過頭來。
不知這幾日她經歷了什麼,眉眼間疲憊不堪,面色憔悴,連着身子骨也削瘦了不少。
我站在宿舍門口,雙拳握緊,腳步一滯,不知該不該邁進去。
她卻突然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我,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好不傷心,“顏顏,我總算見到你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她的身子都在抖索,證明說的不是假話。
這個樣子的她,與我印象中的花影閣閣主簡直天壤地別,叫人怎麼狠心推開?
我安撫了幾句,她漸漸平靜了下來,淚眼婆娑的看着我,“顏顏,你會不會恨我?”
她沒來由的說出這話,倒將我嚇了一跳,還以爲她也把過去都記起來了。只是看她眼中怯弱的神色,一如從前,我方纔鬆了一口氣,微微皺了皺眉,平靜的問道:“爲什麼要這麼問?你做什麼了?”
她縮着雙手窩在牀頭,垂了眼眸,整個身子因爲害怕而顫抖不已,她哆哆嗦嗦的小聲道着,“我……我方纔見到夏芷菲了……不,不是夏芷菲,是那個要我性命的女鬼,她就在這個學校裡,她用夏芷菲的身份出現在這裡,她還說……她還說你已經把前世都記起來了,一定會非常恨我,她就等着……等着看你怎麼對付我。”
楚心芸,我怎麼把她給忘了。
我就知道她不會就這麼算了。說起來前世的她溫柔可人,雖然有些女孩子的嬌氣,可從來沒有這些心眼,待人都是極柔和的,便是知道李婉與慕容墨的關係,她也只當不知,依舊守好她太子妃的本份,守住皇家顏面。
直到……她弄清楚腹中孩子是被李婉所害之後,她便有了利爪,人前依舊落落大方,只是看到李婉的時候,卻是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她碎屍萬段,如今的她,便是當初的那個樣子。
自我入陰陽司後,我便與楚心芸有了來往,說起來,我與阿衍能最終走到一起,她也幫了不少忙。她本性純良,卻喜歡上了慕容墨,便是知道以她楚家長女的身份嫁入東宮也不會得慕容墨真心相待,她也願放手一搏,想要以真心打動他,可是何其難啊!
她於東宮被冷落也不是一日兩日,卻在與我見面之時隻字不提。她知道,慕容墨忌諱的便是她母家的身份,所以她儘量不與家人見面。便是這樣委屈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到頭來,她自己還不是被慕容墨折磨而死,便是想要尋李婉報仇,也並未如願。李婉是何等狠烈的角色,連我都被騙過了,又何況她呢?
本來對李婉還存着幾分惻隱之心,只是想起那些事,這些不忍便統統消散了。
我尤記得那個冬日,楚心芸跌坐在東宮鳳雲殿的內室牀榻邊,下身被鮮血浸染,觸目驚心。室內的薰爐還在‘撲哧撲哧’的燒着梅香氣的暖碳,她的身子卻冷的如進了冰窖一般。
她抓着肚子,滿額的冷汗,手邊滾落着素碗,裡頭還未喝完的藥湯灑了一地,濃濃的藥味被薰香覆蓋,我辨不清是何物,卻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在前兩天,她滿心歡喜的偷偷告訴我,她有了兩月的身孕,本要在五日之後皇后的生辰宴上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卻沒有想到,才高興了兩日,便什麼都沒了。
“阿顏……快救我,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
她當初並不知,一直以爲是她自己的疏忽才導致小產,自孩子走後她便鬱鬱寡歡,誰人都不見,就連年下的晚宴上我也並不曾看到她。
再次見面已是三個月後的元宵佳節,她瘦弱的身子包裹在一襲錦衣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周遭的熱鬧歌舞她皆未入眼,半途中她起身離開,我一併跟去,她哽着沙啞的聲音道出了原委。
“是李婉,是李婉害死了我的孩子,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尤記得,火紅宮燈下,她那雙素日裡明亮清淨的眼眸染上了血一樣的猩氣,映襯着她慘白憔悴的面色,無比的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