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手術室凳子上,看着屏幕上不斷延續的直線,我清楚,我已盡了全力,甚至爲了他,違反規定在實習期主刀手術,的的確確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沒能救回這條視死如歸到如此地步的生命,我不需要愧疚。但我還是不可抑制的,因沒能從死神手中搶回這條生命,因這倉促間消逝了的年輕生命,而難受。
“北京時間2017年4月7日,早晨7點13分零4秒,患者朱成,宣告死亡。”
聽見有個聲音作完死亡宣告後,我才驀然從屏幕上回過神來。唐生站在我對面,正看着我,眼裡有擔憂,有關切,我對着他,笑了笑。
從手術室出來,收拾無菌室的護士把朱成的東西拿給我,其實就是一套病服,我無奈的笑了笑,隨意的拿在手上,一張衛生紙從褲兜裡掉落到地上,我撿起來,展開後發現,上面被撕出了幾個字。
“我累了,算了吧。”
朱成的父母在十分鐘後到達醫院,似乎難以接受兒子再次自殺並且未能搶救成功的事實,在大廳撒潑。當時我正在查房,得到消息馬上趕過去,朱成母親看到我,一下失去了理智,隨手拿到一個東西就向我丟過來。我避閃不急,只好一下閉着眼睛,手抱頭站在原地。
想象當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睜開眼,發現唐生一隻手抱着我,面向朱成家屬。而不遠處地上,有一攤花盆的屍體......我有點擔心。
正打算問問他有沒有受傷,一不留神,一支鋼筆又徑直的向我們飛過來。唐生伸手接住,沉默的看向始作俑者。朱成的母親在他的眼神下有些發怵,沒再把手上的東西扔過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着“庸醫害人,無良醫生草菅人命”之類的句子,哭鬧撒潑,形象全無。另一邊她丈夫倒是沒那麼吵,而是推着幾個阻攔的護士,正要摔東西。我忍了忍,又忍了忍,終於還是沒忍住。
不顧唐生的阻攔,我衝過去奪過朱成父親手裡正準備砸的東西,“夠了,公共場合,能不能注意點素質。朱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殺,你們就沒想過因爲什麼。第一次剛搶救回來,就算脫離了生命危險,那也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你們沒想着問一問他哪不舒服,一心就只關心學習,把他當什麼了?是你們不珍惜他的生命,有什麼資格責怪別人。”我把那張衛生紙甩給他,“好好看看吧,我要是他,活着也沒意思。”
說完話我就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當天的鬧劇怎麼結束的,我沒在意。這天之後工作的時候,心裡總要想起朱成和他父母,越想越生氣,看着剛剛寫得一塌糊塗的,被髮回重寫的病歷,氣悶得想哭。實在是狀態太糟,巡完房我就請了個假,去天台吹風,冷靜冷靜。
我看着遠方思緒萬千,夜幕悄悄降臨,剛入春的晚風還帶着些凜冽,打了幾個噴嚏,也打散了我最後的怒氣。有點冷,我搓了搓胳膊,但還不想動。一陣熱氣襲來,身上多了件大衣,身旁,多了個男人。
我側頭看了看唐生,這個寡言少語的男人,從確定關係開始,時時刻刻關心着我,不管什麼情況,只要他在身邊,都會不顧一切的保護着我,不是不感動,當初離開他,也不是不傷心。
“還記得我大三第一次實習的時候嗎?”我轉過頭,對着晚風緩緩開口,“我跟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醫師,到要結束的時候,遇到一個特別難纏的病患。是一位老婦人,年紀有點大了,胃體門部長了個瘤子,良性的,考慮到年紀大了,建議家屬不開刀,用藥物治療。不知道家屬回去是怎麼說的。第二天,老太太沖到老師診室,不顧老師還在看診,破口大罵,老師大概是這種事也見多了,好言好語勸了幾句,讓我把她帶出去,好好解釋。一出診室,發現她兒媳正站在門口,她又開始罵,說她兒子媳婦不孝,不願意出錢給她做手術,還說老師和她兒子串通起來,矇騙她。怎麼說都不聽,最後還是住了院,約了手術。”
說這麼長一段,我口有點幹,舔了舔嘴脣,正打算再說,手上多了個開了蓋的保溫杯,正騰騰冒着熱氣.....原本空落落的心,一下被塞得滿滿的,這個總是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當初爲什麼沒有多相信他一點,爲什麼那時候沒有向他傾訴這件事。
“手術本來難度不大,加上考慮到她年老,做得也是十分仔細,只是到後面,另一個手術急需麻醉師,麻醉師的就把後面的劑量方案寫給我,過去幫忙了。那算是我第一次上手術檯,心裡既激動又緊張,沒想到這一激動就壞事,最後一組劑量我多給了千分之一,當時立即就採取措施了,沒產生嚴重後果,只是患者多昏睡了一小時。手術雖然出現了我那個插曲,但結果還算成功,老師顧及到我的實習成績,就沒寫到手術日誌上。”我喝了一口水,溫度有點高,但很舒服,嘆口氣,繼續道:“沒想到的是,這個消息被老太太知道了,她身體還沒恢復好,就讓他兒子扶着,又罵到診室來,當時這件事還差點上新聞,考慮到老師聲譽,被院方壓下來了,我也灰溜溜的結束實習,回學校了。”
他皺眉看過來,“當時沒聽你說起過?”
“因爲覺得害臊,我就是那時候下的決定要出國。”轉頭看着他,到大五快結束的時候,他才知道我留學的消息,那天,工作還沒結束他就從附院回來,在我寢室樓下等了我三個多小時,他那麼穩重的人,在那人來人往的地方,失去理智般的質問我。我知道他不是不同意,而是不解我爲什麼一直沒有給他說過,當時吵了交往以來第一場架,也在那個夏日的傍晚,無奈的分了手。
“你告訴我出國的理由是,‘不想再因爲自己的失誤影響到別人’,就是因爲這件事?”他定定的看着我。
我點了點頭,“國外的學習條件要好很多,屍源也多,我當時想在那兒能進步更快。”頓了一下,“其實當時沒說,還有另外的原因。那件事之後的很長時間,我都感到很迷茫。我從拿起第一本生物課本開始,就嚮往成爲醫生。做了那麼多年的夢,一直以爲醫生都是高大的,被人尊敬的。可是.......從那以後我才漸漸明白,在生死大關面前,一切的美好,不美好,都會被無限放大,而不美好,會慢慢澆滅一腔熱血。”感到他還看着我,我轉過頭,看向他的眼睛,有些語無倫次,“我做了那麼多年的夢啊,不甘心就讓它滅了,我害怕,卻也不敢告訴你。你總是這麼穩重,泰山崩於前,不改於色,我想你會說我幼稚,會笑話我,可我是真的害怕。我....我覺得你可能不能理解我,又覺得,如果知道你真的不理解我,我會放棄....”
我不敢再看他,轉身欲走,突然,他從背後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