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平靜的河面,下面暗流越是湍急。
一艘折桅雙層舫靜靜停立河心,船身在下面暗流推涌下左右擺動,卻始終掙脫不掉直入河底的鐵錨。彭亮躲在船艙的角落裡,望着甲板上那傲然而立的身影,此時想來卻覺得這人簡直就是魔鬼,自從遇見他之後,自己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一些事,現在想來也是理所當然的,譬如猥褻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當然了,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爲大小姐了,彭亮覺得直呼羅雅丹三字也是理所當然,因爲他已經是邁入雷鳴期的高手,是修道者中的一員。
一聲介乎於呼喊與吆喝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似乎是猛獸嚎叫,又似乎是有人仰天高歌,聲音中有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入靈魂。
“彭爺…”怯生生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將剛要走神的彭亮從沉思中拽回現實。一個臉上滿是溝壑縱橫的船伕端着一個托盤站在遠處:“按照你的吩咐,我們將晌午做好了。”
“嗯!”彭亮輕輕唔了一聲,上前一隻手接過托盤朝外面甲板走去。
那臨時被委任的船老大眼看着彭亮就要走出船艙,終於鼓起所有的勇氣陪着小心道:“彭爺,船已停在這裡小半天了,是不是咱們該啓…”話沒說完,一支竹蒿猛然從外面射進來,穿過漢子的小腹,在咔嚓的聲響中,釘在甲板上。
船舷外一干水手看得目瞪口呆,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一個個禁若寒蟬地看着猶自顫抖的竹竿,看着一溜溜濃稠鮮血損失流淌。
彭亮也看得心中犯怵,甚至不敢看船老大的死狀,連忙單手托盤走上甲板:“師尊,該用飯了。”
烏蠻回頭,卻沒有去看盤子裡的飯菜,而是打望着彭亮,嘴裡發出桀桀的笑聲:“也不知道該說你運道好還是運道差,你大師兄沒有刺瞎你雙眼,卻讓你從桅杆上摔下來折了手臂。”
彭亮眼中閃過一抹恨意,隨後又迅速換上一副笑嘻嘻的臉:“師尊不是說大師兄會主動找上我們嗎?從昨夜到現在,以他的腳力不至於會慢到這程度吧。依弟子看,大師兄應該是畏懼師尊的威嚴,不如我們啓程的好,若他鐵了心要追上來,也正好藉此機會消耗他體力。”
“你恨我嗎?”烏蠻忽然問道。
“不恨!”彭亮話音剛落,烏蠻擡手就是一巴掌將他扇翻在地,臉上火辣辣的感覺卻讓彭亮絲毫也不敢表現,只是恭敬地從地上站起來,一聲不吭。
“在你之前,有三個師兄一個師姐。可是你永遠也比不上他們,知道爲什麼嗎?”
“知道。”彭亮心中罵着烏蠻變態,臉上卻平靜異常:“因爲他們心中有恨,而我沒有。”
“你有恨,但更多的卻是怕。怕一不小心死於非命,如果你一直抱着這個想法,縱然是活一百年,你修爲也只能在這裡止步。”
彭亮依然沉默,躬身垂手,立在原地,也不去看那被打翻在地上的碗碟,心中想着的確是宋鈺留下的那本被稱爲《影神寶典》的秘笈,縱然是烏蠻成了他師傅,彭亮依然沒有告訴對方的打算。
“要想不怕死,必須先認識到死亡,並駕馭它。我告訴過你肉體必須服從於思想,但在不包括畏懼。你是修道者,也許有人修爲比你高,但這只是一時的,你還年輕,會有充裕的時間去超越別人。”烏蠻沒有回頭,擡頭眺望着對岸樹林。
“歌嗚——”
奇異的聲音再次從頭頂傳來,彭亮猛然察覺一道氣勢如浪花般從烏蠻身上潑濺,將他橫掀出去。在空中飛跌的彭亮猛覺眼前一暗,一個丈餘高的黑影忽然從河對岸的樹冠上飛射而來。
那身影微微一折身,穩穩停於雙層舫。
彭亮甚至忘記了跌落甲板的疼痛,目瞪口呆地望着頭頂那憑空懸浮的身影:“這是什麼怪物啊!”
宋鈺追上衆人的時候,已是晌午。羅雅丹看着這扈從狼狽而落寞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依然提着那醜陋到近乎不堪的藤條箱,提箱子的手有節奏地搖擺着,嘴裡似乎哼着什麼調子,荊棘叢生的樹林在他腳下竟然也能走出山花爛漫的感覺,心中大石終於落定,羅雅丹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又是那樣的順眼起來,嘴角不知不覺地勾出一抹微笑。
“大小姐!”奪人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嘴裡蹦出這幾個字:“這下你放心了吧,可以出發了嗎?”
“好啊!”羅雅丹鬆開手上被揉得已經不能再碎的花瓣,笑嘻嘻地灑在地上:“誰說本小姐是在等他了?我休息得差不多了,那咱們上路吧!”
竇青梅疑惑地看了宋鈺一眼,很詫異宋鈺居然能這麼快就找到她們,這邊樹林何其寬廣,只要在方向上稍微有一點點偏差,可能永遠也不能相遇,這纔是真正的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力鬼依然是在最前面開路。
奪人看着宋鈺神色有些不自然,悄悄拉後幾步,低聲問道:“怎麼了?”
“被它逃了。”宋鈺想了想繼續說道:“它在進化。”
進化?奪人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這個詞的意思,對於大荒普遍而言,這是一個外來詞,需要慢慢體味。
宋鈺沒心情和奪人打啞謎,直截了當地說道:“他在變強,而且比昨天見他的時候,矮了很多。”
“管他的,只要它不來妨礙我的事就好。我只是一個小殺手,行俠仗義是前面這種揹着劍的傢伙們的事。”奪人朝走在前方的竇青梅努努嘴,這世上永遠不缺乏那些正義感氾濫的生猛人物,而像他這種生來就在殺手營中長大,時刻都得提防下一瞬間會不會有一柄刀子捅進自己喉嚨,那些不必要的犧牲或者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是最不受殺手喜歡的。
世間最嘲弄的事就是那冥冥中的安排,此刻的奪人不會知道,就在三裡外的通海河上,歌舞魔和烏蠻無意中的相逢,然後那艘靜靜停在河心的雙層畫舫已經開始徐徐駛動。
越往東面前進,樹林漸漸有了色彩,層巒疊嶂色彩絢爛。
地勢雖比此前更陡峭,不時也有荊棘當路,但可以看見那些**在外面的大塊岩石,行走速度反倒更快一些。羅雅丹一路驚訝不斷:“快看那棵樹,觸枝竟然長得如人的手臂一般…天啦,這裡居然有這麼大的樹洞,可以睡兩個人不成問題…咦,垂耳兔,別跑呀…”
宋鈺一直殷勤地跟在羅雅丹身後,也許是逐漸遠離幽門的緣故,地上野獸的分辨、爪印痕跡也越發明顯起來,只要不是像天關山脈的腐狼這樣的畜生,尋常動物根本不會對衆人造成影響,宋鈺要做的只是跟在羅雅丹身邊,提防有不開眼的畜生忽然從旁邊荊棘中撲出來,傷着羅雅丹。
最初,衆人還偶爾會配合着羅雅丹表示着驚異,但看得多了反倒麻木起來,最後只顧着悶頭行走,羅雅丹卻不時會拉住宋鈺,一臉渴求地眼神:“要不,你將這樹砍下來,讓我數年輪,我們五
人手拉手圍起來也不見得能將樹幹抱住,我猜它至少活了三百年,你看上面全是鳥窩…”
宋鈺一臉黑線,這棵樹直徑將近一丈,縱然是累到力竭也不見得能將之砍斷,臉上卻露出恭敬的神態:“小姐既然要看年輪,我自然是遵命的,只是那些飛出去找食的鳥兒若是回來找不着窩,山裡寒露又重,估計晚上就會被凍死,要不咱們先將它們的窩挪到旁邊幾棵樹上去。”
羅雅丹偏頭想想:“他們能找到自己的窩?”
“能的!”宋鈺點點頭:“連樹葉下的蟲子都能找出來,鳥窩自然也可以,不過我們挪窩的時候不能用手,鳥兒若是聞到草窩上有人的氣息,它們是不會再住下去的,寧願在樹枝上挨凍。”
“那還是算了吧!”羅雅丹咧嘴一笑:“其實我知道你這是在委婉勸我放棄數年輪的念頭,如果我真要你砍了這棵樹呢?”
“縱然是將一生時光都耗在這裡,我也要將它砍下來。”
連竇青梅都用極其不屑的眼神嘲弄着宋鈺,隨後用細小的聲音說道:“人家都說讀書人有氣節,這話看來也不對啊!你們說,他當時將神念給了羅雅丹,寧願自己變成普通人,這究竟出於什麼目的?”
奪人一怔見血:“吃飽了撐着的目的!”
力鬼捧腹大笑,隨後在宋鈺扭頭瞪過來的目光中,很艱難地忍了下來,捂着肚子、咬着嘴脣,臉上表情何其怪異?
“河,通海河!”在前面跑跑跳跳的羅雅丹忽然指着遠處,猛然回頭朝着衆人叫道。奪人神色一動,翼下生風鼓動着衣袖,本人已如紙鳶般扶搖而上,消失在頭頂樹冠處。
竇青梅微微皺眉,安靜地站在原地。宋鈺也停下來,心中卻沒有走出這片森林的愉悅,隱隱有這兩天平靜生活即將被打破的擔憂。
奪人沒多時便從頭頂飄落下來:“確實是通海河,往西北前行半個時辰就能走上山路。”這話等於是廢話,在這一片樹林內,除了通海河,再沒有別的河流。
“而且…”奪人目光注視着羅雅丹:“我看見了你的坐船,順流而下,船速並不快。如果現在動身,天黑前就能追上,烏蠻必然是在船上等我。”
“追上烏蠻,你就要告訴我想要的答案。”竇青梅提醒着奪人,她也有些躍躍欲試,除魔衛道這樣的事她做得多了,唯獨少了烏蠻、夜叉這樣夠分量的腦袋。
宋鈺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將藤條箱丟在地上隨後一屁股坐下去:“走了很多路,累了,有事明天說。”
奪人卻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烏蠻就這樣從眼前消失:“那好,我們三人去!”
關鍵時刻,力鬼毫不猶豫地和宋鈺站在同一戰線:“我也有些累。”
“膽小鬼,貪生怕死!”竇青梅鄙夷地望着力鬼,宋鈺畢竟是普通人,他不願追趕烏蠻是因爲對他而言是那必死無疑的路,但力鬼不一樣,他是雷鳴巔峰的修道者,怎麼能有畏懼之心:“我們倆就夠了!”
羅雅丹迷惘地看着幾人,不明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但顯然她也不想走了:“就這麼定了,咱們在這裡紮營,今晚我要睡那個樹洞,誰也不許和我搶。”
奪人無奈,縱然是心中焦急萬分也只能依從宋鈺,別看竇青梅是劍宗高徒,畢竟還年輕了一點,說道劍技也許不輸宋鈺力鬼二人,但放對廝殺,他還是願意將希望壓在那個坐在藤條箱上呲牙咧嘴揉着腿的傢伙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