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震一開始並沒有留意到白髮背影的存在,即便神識與元神感應敏銳如他,放眼所及,都只是眼前的大海。
與東海波濤洶涌、魚龍混雜不同,眼前的大海生息貧弱,但浪濤卻較之東海更加劇烈動盪。
一個半徑恐怕達到二三十里的恐怖漩渦,在大海遠方不斷旋轉,就連天上密佈的雲氣也被牽動,形成通達海天的水龍捲。
然而別的位置,若非交疊錯亂的暗流巨浪,則是不斷從海洋深處翻涌而起的詭異泡沫,讓人不得不懷疑海底之中到底又怎樣可怕的存在。
祁震元神之中忽有所感,明白眼前的海洋,極有可能就是尚處於洪荒矇昧之時、萬物生機尚處在未有定型、元氣氤氳未發之際,是天地開闢之後的混沌。
之後,祁震才發覺到海崖邊上那個白髮背影的存在,不由得讓祁震心中一驚。
驚訝之後,隨之又是一陣瞭然,能夠在祁震面前穩坐而不露行跡,立世身影如天地大同如一,這樣的修爲境界,祁震想來想去也只有一人能可做到。
“玄天宗弟子,拜見太上。”祁震立刻跪在白髮背影身後叩拜。
如今祁震也有些明白了,之前在積沙死海中,自己境界欲有突破之際,元神操動虛空定力,破碎空間、穿行虛空,一步跨越數千裡,直接穿越了整片積沙死海,來到更西方的海崖邊上。
說起來如今情形,或許也是眼前太上無意中的指引。在祁震的瞭解中玄天三聖之一的太上,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離開中州西行,無人知曉其蹤跡。但是在西野之域見到的天荒石碑,想來便是這位高人的手筆。
“你比我預想之中要來得早。”不知不覺之間,太上站在祁震身前,輕輕將他扶起。
祁震眼前,是一名眼神清澈、笑容和藹的白髮老人,然而面色紅潤、神態悠然,彷彿是世上最無煩惱之人。
在玄天宗其他尊長面前,祁震的恭敬從來沒有減少,然而在太上的面前,祁震卻提不起半分恭敬或者崇拜之意,就好像眼前之人便是自己最親切的人,可以放開心肺相交,沒有任何掛礙。
“弟子拙劣,欲西行求證大道,卻沒有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太上。”祁震說道。
太上一邊微笑,一邊招手讓祁震坐下,此刻兩人身下就已經憑空出現了兩張綿軟蒲團,光是這一手,絲毫不露痕跡與神氣波動,可見修爲境界已然達到心想事成的地步。
祁震沒有太多驚訝,安然坐下,聽太上說道:“我知道,你這一路走來肯定有很多問題,你不用急着問,你先說說,眼前這片大海,你看見了什麼?”
祁震看了一眼混亂動盪的海洋,說道:“生機欲發未發、矇昧混沌,彷彿如母胎之中尚在孕育的嬰孩
。”
“然也。”太上笑容親切,即便沒有太多的變化,也能讓人感受到讚許的意味。
隨後太上揮手一指,如同棋盤之上敲落一子,定鼎世間,整片汪洋大海的漩渦亂流、龍捲浮沫漸漸消散,天上陽光灑落,海面如同泛起金色的光輝。
祁震隨着太上手指望去,元神受到極大震撼,因爲光是這一眼,兩人便在海崖便定坐了三個月之久,目睹着海洋之中萬事萬物的變化,而在祁震的感覺之中,只有一瞬之間,大海中的所有變幻全部印入元神之中。其博大混亂,幾乎要將元神衝擊得退守原初。
“那現在呢?”太上三個月後收回手指,但經歷的時間卻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眨眼。
“赤子初生,萬物生機於此衍生萌發。”祁震暗吐一氣,說道:“太上修爲果真非凡人能有,一指點玄,便將混沌無生的汪洋變造而成生靈萌發的大海。”
這確實不是祁震能夠窺視和接近一二的境界,煉虛境和煉神境的差距,較之煉神境與煉氣境的差距還要遙遠。
“你能有此感悟,確實不易。”太上輕輕撫摸白鬚,說道:“我當初以爲《霸仙真解》會斷絕你未來突破之機,看來你和興巽果然不是同一類人。”
“太上此言何意?”祁震有些不解,但也有些好奇,他自從邁入仙道門檻之初,就知道自己和霸仙老人的不同,但是具體不同在何處,祁震也完全辨明。
“興巽動而難靜、剛而難柔、陽而難陰。”太上評點道:“興巽能印證大純陽境界,恐怕已是極致,縱然法力神通可以撼動天地,但非是求道之法。要是我沒有料錯,興巽應該給你留下一些囑託吧?說來聽聽。”
祁震稍微點頭,說道:“霸仙前輩曾言,要讓弟子收集到逆神杖與《玄心鑑》原本,配合《霸仙真解》,方能夠印證煉道境……”
“繼續說。”太上看得出祁震欲言又止。
祁震謹慎說道:“弟子如今恐怕已經不能按照霸仙前輩所言,專心以《霸仙真解》的根基印證煉道境。在來此的路上,弟子印證武道境界,自創《仙武烘爐》,實際上這一身修爲根基,已然有所演變。”
太上兩根長長的白眉動彈了一下,似乎非常欣賞祁震此舉,說道:“不錯不錯,那你可知興巽提及的這三樣事物,可都代表着什麼嗎?”
“那弟子就冒昧猜測一番。”祁震說道:“逆神杖能夠依憑虛空定力、輕而易舉的開闢洞天結界,其爲所證,乃是虛空衍生、天地兩分,合於煉虛境中的造化境界,這也是爲何過去逆神杖會在混元洞天之中,霸仙前輩也早已料到如此。
而《玄心鑑》,恐怕是返照世間生靈一切智慧見聞,如身心同於衆生,印證轉生境界,《玄心鑑》原本恐怕非是遇見書冊,而是一種境界的求證所得,所以玄天宗所需要的,只是三聖元神靈光分化而成的副本,這纔是傳承宗門的典籍。
至於《霸仙真解》……弟子覺得,那是一種對修煉之法的求證,更是一種對未知的選擇和試探,本身就是一種混沌未知、任由其發揮作用,能有霸仙前輩的出現,更多的恐怕是時代與個人際遇的影響。弟子料想,《霸仙真解》恐怕並非真是其存在的本來面貌。”
“嗯。”太上略一點頭,說道:“看來你也的確悟出了不少,我可以與你明言,元始當初修證大純陽境界,窺見大道一縷,凝鍊成道樞,傳於興巽,這纔有《霸仙真解》的出現
。至於逆神杖的說法,你倒是有些顛倒了因果。天魔造物確實只爲了破碎空間迴歸神域,其物能夠依憑虛空定力衍化天地,那是靈寶修證的大造化境界,未來若你能進入混元洞天,便知何解。”
太上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反倒是看着祁震,等待他的判斷。祁震神情謹慎,問道:“太上,弟子有件事不得不問……如今玄天宗掌門流光真人座下,大弟子言機樞,和您是什麼關係?”
“輪轉化身之一。”太上清楚直白的說道。
祁震恍然大悟,然後沉思不語。
自從祁震第一眼看見太上本尊面容,先想到的也是那名已經白髮蒼蒼、但音容神情都似乎孩童一樣純粹的言機樞,只不過二人相貌截然不同,但元神之中的一絲領悟,還是將彼此聯繫起來,但是如今祁震也得到了答案。
言機樞並不是太上,所謂輪轉化身,那絕非是元神修士能夠修出的化身。
元神修士的身外化身,除了要耗費大量修爲法力來凝造一個全新的存在,同時也需要法力來維持其行走世間,這也是爲何元神修士實際上並不會刻意修出身外化身,即便是祁震這樣深厚的法力根基,也只是選擇凝軀化影這樣粗劣的存在。
然而輪轉化身,雖然祁震未能夠完全領悟,卻也能參悟幾分。這恐怕是要煉虛境中、甚至是要突破大轉生境界,同時衍化多個具備自我意識和生命歷程的化身,投胎轉世到世間各處。
這種化身的玄妙,非祁震所能體悟。但也只有如此,返照世間智慧見聞的《玄心鑑》才能夠成型,因爲《玄心鑑》就是世間無數生靈的智慧見聞,或者說有這種修爲境界的太上本尊,纔是真正的《玄心鑑》。
但《玄心鑑》副本卻又非是太上一人所化,而是玄天三聖聯手併合元神靈光,這樣三位上古仙真的傳承,才保證了玄天宗萬法宗源的地位。
雖然太上承認了言機樞是自己的輪轉化身,但“之一”其言,也證明太上在當今之世,絕非只有一名輪轉化身,恐怕還有不少祁震所不瞭解的輪轉化身在世間見證着萬事萬物。
這並非是指太上藉助這些輪轉化身在操控萬物,以祁震的推演,這些化身落於世間,就是一個個真實鮮活的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來歷,而是完全依照着人世間的變動而過着自己的生活。
言機樞能拜入玄天宗,是其機緣所在,同時也有太上的其他輪轉化身,恐怕尚在襁褓便已夭折,甚至有部分化身乾脆就是蟲豸獸鳥。
至於太上方纔所言的道樞,祁震思索了許久,能夠聯繫到的就是當初在青丘山中定境所見,那名自稱興巽、卻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奇怪人物。
或者說,那個自稱興巽的根本不是人,而正是道樞的衍化。
祁震尚未突破煉虛境,更別提元始所見的那一縷大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或許拿“存在”本身去描述都不正確,但是道樞確實有着其玄妙所在。
道樞在霸仙老人身上,演變出《霸仙真解》;在祁震身上,兼具《霸仙真解》,演變出《仙武烘爐》。如果再往後呢?這樣重重疊加,道樞本身就會得到無窮無盡、複雜而又系統的演化。
如果說真要去形容道樞是怎樣的事物,那恐怕就是演化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