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陰冷的儲物閣,什麼東西都隔了一層厚厚的灰,顯得更冰冷無情,喻顏一覺睡了醒,醒了睡,都不知道反覆幾次,一睜眼,透過窗子有朦朦的亮光,喻顏揉了揉眼睛:“終於捱到天明。”
“嘎——”門開了。
喻顏仰面迎上去,果然是那個她曾經一度尊敬的人。她諾諾地道:“爹。”
喻老爺點點頭,他用犀利的目光注視着喻顏:“你爲何要這麼堅決地抗婚?”
“我……”喻顏看着沒有怒火的他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了,只道,“爹爹,是女兒不願意罷了。”
“秦於易是翩翩公子亦是逸羣之才,其才思雋秀,門楣甚高,何況你與他一路上相處得是極好,怎麼提到婚事就如此強硬?”
“爹,秦於易是好,但女兒不想做一顆棋子……”
喻老爺匹自忽略她後面的話,盯着她的泛開紅暈的面頰道:“這麼說,你還是願意成婚的?”
喻顏一顫,慌忙解釋道:“爹,女兒家的心思,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說清楚的,其實,我,我自己也不甚清楚……”
喻老爺用微顫的聲音道:“是了,我只顧着立家立業,極少操心你們……你的好勝心雖然不強,卻也絕不甘屈居人後。你總覺得自己無用,比武不如喻部,又不甚喻卿能驚豔四方,喻善雖斷雙足亦擁有過人的才智……這一切都是我不對……我連你識字作畫都不許,致使你現今是什麼都未學得……”
他又故作深情地一抹眼角,道:“其實,現在爹爹也是萬分愧疚啊……”
這些,放在心底的話,別人都不知曉,而……爹爹當真如此瞭解我啊,喻顏倏地轉過身,眼看着面前這中年男子滿臉的愧疚,眼眶溼潤微紅:“爹——”
“你嫁去烏山是裨益良多,就算你再不願意聽從我的安排,也不要用你一生的幸福做條件,代價太大啊!”
“爹爹放心,女兒並不喜歡秦於易。”
“什麼!”喻老爺厲喝一聲,拽住她的手,複用兇狠的目光瞪着她。
喻顏止住抽泣,神色複雜地探究着喻老爺變化如此迅速,驀然明白他方纔只是試圖以親情逼她點頭答應的心思,頓時感到如被當街戲耍一般難堪憤怒:“說來說去,你還是爲了江湖盟主之位……”
喻老爺挺高身子板,看都不看她,沒有不捨,沒有猶豫,只毫無感情地道:“是。”
只此一個字,卻讓喻顏心口劇烈絞痛。
罷了,罷了。喻善早就告訴她了,這個事實只是再一次被驗證而已,何苦會感到傷口更痛呢?
屋子陷入一片死寂,喻老爺沒有聽見動靜便好奇地皺眉道:“怎麼,沒話說了?”
“爹——”
這一聲,卻不是喻顏說的,而是屋外躬身靜立,面容剛毅的喻部。
“什麼事?”
“爹,孩兒在路上聽得小妹要嫁與烏山,特地趕回來見上一見。”
喻老爺一瞥呆立在角落的喻顏:“有什麼好見的,此乃新婚前的大忌,你一個堂堂男子莫要壞了規矩。”
喻部嘴邊一動,無話可說,這是禮數,抗不得。饒是心疼小妹早早便要離家而去,也不能肆意打破陳規。但他忽而念道方纔之事,又太高音量道:“爹——”
“屈祖教主到訪。”
喻府雕樑畫棟的正堂。
屈祖教主李尚峰頎長的身形屹立在一方驕陽豔照之下,頭頂喻府牌匾,鐫刻着四字:臨雪傲岸。
喻老爺眉尖一皺,繼而換上一副祥和的笑顏迎上去:“不知屈祖教主到訪,這般怠慢實在有失禮數,失敬失敬呀。”
李尚峰笑而不語,撩袖而坐,儼然是在自家的模樣。
喻老爺眉峰微蹙,依舊笑道:“教主大駕,不知有何賜教?”
“我想替家兄要回一物……”
“哦?”喻老爺一怔,“何物?”
“喻顏。”
喻老爺臉色微變,撫上白鬚,故作鎮定道:“喻顏是人,並不是物,若要向小女取何物也甚是抱歉,小女正忙於婚嫁之事,恐脫不開身……”
李尚峰笑道:“喻老爺見識廣博,待人處事果不一般,難怪家兄如此謹慎小心之人亦肯將女兒託付於你照顧。”
喻老爺挑眉思忖着,忽而笑指着道:“敢問閣下可是李尚峰?”
李尚峰微微俯身:“正是在下。”
“你要將喻顏帶走,我也實在是沒有推脫的理由,但……”喻老爺於抽屜中取出一物。
淡黃色的涓涓細紗,硃紅色的字跡晦暗不明,依稀可辨的是:“聘禮……珍珠瑪瑙……錦繡衣帛……”後面均跟了數量,可見這是一封完完全全的定親函。
李尚峰面上一沉,極其不滿地道:“可否借李某一看?”
喻老爺笑道:“當然可以。”
揮開衣袍嶙峋的手骨輕鬆一擲卻暗含兇機,輕輕薄薄的細紗倏然旋起,如魚般躍起,轉到李尚峰面前時柔軟的細紗竟如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劍,它顧自飛旋的速度之快,似乎就要切斷李尚峰的脖頸。
墨色袖子劃過優美弧線,翹起的中食兩指隨着細紗的走勢輕輕拿捏,緩緩化解細紗的韌勁,這一招以柔制柔,用影魅般的招數握一方黃色細紗在手。
喻老爺撫掌大笑:“不錯,果然是李尚峰。方纔我所用的正是狜凌獨有的‘畫影蝶舞’,你既能破解它,可見你確實是李尚峰不假。”
李尚峰笑道:“既是狜凌絕學,你又如何習得?”
“自是雲錦兄早知今日之事,爲防止萬一,作試探用的。”
“原來如此。”李尚峰笑道,“方纔在下還以爲喻老爺也曾是狜凌弟子呢。”
喻老爺面不改色,心下卻咬牙切齒,暗罵不已:“好你個李尚峰,竟然罵我偷師!”
李尚峰將細紗上的字跡淡淡掃了一眼,轉手放在案上,拱手道:“依我看,這件事對烏山果然很有利,但……對喻府而言恐怕是弊大於益……難道,這件事您就這樣決定了?”
喻老爺只一挑眉卻不置可否。
李尚峰知道他已經有聽下去的意願,於是伸手比劃道:“如今這天下的勢力可分三等,近些年來表面毫無動作,其典型便是是貴府與藥王莊。”
他饒有深意地一瞥喻老爺,繼續道:“其次是乾鼎門、華青堂、蓬萊寺一類。乾鼎門端木宏性子甚急,做事雷厲風行,卻有勇無謀,做不成大事;華青堂嶽堂主色厲膽薄,人云亦云,如無頭蒼蠅沒有主見,不足爲懼;蓬萊方丈大師一向不參與世事紛爭,誰人當江湖盟主他亦不在心。”
李尚峰舉手投足中無不展現他的大才盤盤,他那一種懾人的風範竟使喻老爺不禁撫須頷首。
“由此一路看下來,最強的狜凌莊和烏山本是實力相當,但狜凌上下現今都爲護心丹失蹤一事人心惶惶,甚至沒有閒心打理江湖事。貴府欲與烏山聯姻,勢必會打破之前的平衡增強烏山的勢力,這一舉措對喻府只是蠅頭小利,爲了重出江湖而尋得一個藉口罷了,烏山卻如勝券在握,下一屆江湖盟主的寶座無疑又被烏山鑽進空子……難道您辛苦這些年竟是爲這般境況忙活?”
喻老爺眼睛一轉,閉上,許久,復又睜開,較之前卻是明亮許多。他拍手而笑:“屈祖教主本是狜凌二少,如今幫着自家人也的確合情合理。”
李尚峰墨色的眸子一暗,泛着苦笑道:“我早已退離狜凌,何來自家人之說!”
喻老爺忽而又拍手大笑:“好。”他的笑意是情不自禁而流溢在臉上的,絲毫沒有以往的作勢。
李尚峰看着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物,將其拋至案前,竟然又是一張細紗文函。只是這張細紗不是先前那張淡黃色的,而是妖豔奪目的鮮紅。
喻老爺伸手接住,其面上的笑容還凝固在嘴邊,卻覺得身子一震,右手如被霹靂閃電擊到,麻木不仁。拾起那顯目的紅,復又捋須開懷笑道:“屈祖教主既是有備而來,我又有何抵擋之力!”
這一張細紗上用濃濃的青瀝墨撰寫着大大的“喻府”二字!
居然是盟主推舉信函!
李尚峰仰面望天,都不看喻老爺此時那得意洋洋的笑:“這份小小的薄禮,喻老爺可還滿意?”
“可是樑掌門那邊……”
李尚峰笑道:“這些都交由李某便可。”
喻老爺捋須笑道:“好好好,想必屈祖教是能人輩出,李教主手下定是少年英雄衆多,那麼這事,我就放心交給屈祖教了。”
“那麼喻顏……”
喻老爺忙點頭道:“喻顏性子頑劣觸了家法,本來也正要施刑,如此便也一併交由李教主管教。”
李尚峰對着他轉眸一笑,禮節性地拱手後便踱步而出。
喻老爺擡着那張紗紙也不作細究,只埋首其間,如目光中生花,流連在那紗紙上上不能離開。
離府。
喻顏沒有回望身後的喻府,反而望着相隔半匹馬差距的李尚峰。
他穩坐馬背之上,身軀凜凜,直挺着背,兩肩俱平,獨立之勢遙遙若山。雖然他的面容是一貫的祥和,他的眸子亦如平常澄澈,但只消觀一眼便能感受到其強烈的氣勢。
的確,能憑一人之力自由出入喻府不易,憑着一副口舌能說服喻老爺變更心思更是不易。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絕不如他外表那般儒雅風尚,誰知道他暗沉的氣息下,蘊含了多少渾厚的內力?
喻顏抿脣,沉默不語。
她臉頰上那一記火辣辣的疼還在灼燒,皓腕也被緊捏得一段深紅。
喻府的這段經歷足以令她刻骨銘心、終身不忘,她此刻躲過了聯姻的一劫,卻仍是擺脫不了棋子的命途。一般的交易絕對不足與烏山聯姻的益處媲美,那便是被逼迫強按進更深的黑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