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氏讓香芷旋用完剛燉好的魚翅羹,起身道:“你叔父和四爺在後面的園子,逗留好半晌了,喚用飯總是說等會兒,我們去看看?”
“在後園?不去了吧?”香芷旋並不情願,“是不是園子已經改建好了?”
“是啊。”樊氏笑道,“到晚間那些大狗都要關起來,你不要怕。”
香芷旋這才勉強同意,“那,好吧。我就遠遠看一眼。”
夏易辰喜歡養馬、養大狗,樊氏一直頗有微詞。馬是誰都喜歡的,她接受不了的是他養狗——她從小就怕狗。夏易辰一養就是十幾二十來條,她一度惱得不行,索性養了一羣貓在家裡。貓狗每日打照面,整日裡大狗狂叫貓兒亂跑,家裡亂成了一鍋粥。
夏易辰知道妻子爲的只是對那羣大狗眼不見爲淨,無奈之下,將狗養在了別院,只留下了一條剛出生兩個多月的小狗養在家裡。
樊氏這才氣順了一些。後來,小狗一日日在眼前長成了大狗,她對那條狗慢慢喜歡起來,明白了夏易辰爲何鍾愛這種動物。這才讓他將別院裡的大狗都帶回家中來養,自己養的貓則轉送給了真正愛貓的好友。
夫妻倆也就這一件事有過長久的分歧,到了如今,她心甘情願地對他做出讓步。
夏易辰專門在後園闢出三分之一的地方來養狗,命人照着他的心思佈置。
上次香芷旋過來的時候,樊氏最喜歡的那條大狗已經先一步住到修繕好的狗舍裡去了。香芷旋只遠遠地看了看,見那狗是個龐然大物,掉頭就走。樊氏當時笑不可支。
香芷旋隨着樊氏去了後園。原本是後花園,經夏易辰折騰了幾次,只剩了居中一處植着花草。
到了西側院門外,香芷旋藉着沿途和院中的燈光,看到了夏易辰和襲朗。
兩個人背對着她們,正在閒閒說話,一條通體金黃毛的大狗乖乖坐在兩人中間,卻扭頭盯着香芷旋哼哼唧唧。是被好生馴養過的大狗,見到陌生人的時候,要看主人的眼神、手勢,得到指令之前,便收斂情緒不會發作。
但這還是不能讓香芷旋心安,隨時擔心大狗會撲過來給她一口。又細瞧了瞧那條大狗,見它活生生一頭小獅子似的,樣子當真是威風凜凜。
襲朗沒留意到她們到了院門外,正和夏易辰說着什麼,一面說話,還手勢溫柔地撫了撫大狗的頭。
大狗很受用的樣子,扭過頭去,享受着愛撫。
香芷旋不由奇怪,“你家這狗不認人嗎?”襲朗可是第一次前來,從頭到尾也沒一點兒可親的樣子,大狗怎麼就和他處得這麼融洽?
樊氏笑道:“男子雖然也有怕狗的,可也有很多打心底喜歡這種大狗。狗可是都很有靈性的,誰喜歡它,它心裡清楚。”
“哦,怪不得。”
兩個男人聽到她們的語聲,齊齊轉身。夏易辰更是對香芷旋招一招手,“過來。”
香芷旋瞥了大狗一眼,堅決地搖頭。
襲朗莞爾。她那麼惜命,此刻怕是正擔心被狗咬到,怎麼肯過來。
夏易辰就哈哈地笑,還逗她,“我還想送給你們幾條狗養着玩兒呢,你這麼怕可不行。聽話,快過來看看。”
“過來吧。”襲朗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心說有我呢,還會讓你出岔子?
樊氏也勸道:“去瞧瞧吧,院子里布置得很有趣,你看看。”
香芷旋咬了咬牙,心說去就去,可有一點,要是我被狗咬花抓花了臉,我這輩子都跟你們沒完。她攜了樊氏的手,緩步走過去,隨後就躲在了襲朗身側。
夏易辰又忍不住笑起來,隨後也不刁難香芷旋,命人將大狗帶進狗舍,幾個人一起在院子裡轉了轉。
院子裡還存着不少景緻,大小樣式不同的狗舍錯落期間,全然是一間間小巧精緻的屋舍。留在這院子裡的下人,都是專門尋來照料這一羣龐然大物的。
太湖石、清溪、芳草地、小竹林、小涼亭,都是可供大狗歇息、喝水、玩耍的地方。
跟着夏易辰生活的狗,運氣實在是很好——這完全就是給它們單獨打造了一個樂園。
一面走,樊氏和夏易辰說起了一些生意上的事,要他做個決定。
襲朗和香芷旋就刻意落後一段路,閒閒說話。
香芷旋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小聲問道:“喝酒了?喝了多少?”
襲朗道:“三杯。”
“真的假的?”
襲朗笑,“沒聽說過我喝酒有個規矩?”
“什麼規矩?”香芷旋還真沒聽說過這些。
“除了尊長,我喝酒只喝三杯。絕大多數人都知道我這個習慣,便是輩分職銜比我高,也不會強行勸酒。”
“這樣啊。”香芷旋知道叔父對酒沒什麼興趣,自是不會貪杯的,便放下心來,又問,“遇到過故意讓你破例的人麼?”
“家裡那些人都熱衷於讓我破例。”
“……”香芷旋哭笑不得,把話題扯到別處去,“你和叔父怎麼在這兒消磨了大半晌時間?”
“我在青海一帶逗留過一年多,你剛纔見過的那種犬類,在那邊很多。”襲朗側目看她一眼,“我養過兩條。東面院子裡又有不少好馬,說起這些,話就收不住了。”
“難怪。”香芷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也這麼喜歡狗啊?要不然就養一條?但是要從小開始養,不然我每天連覺都睡不安穩。”
襲朗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不用。你就讓我忙不過來了,哪兒還有那個工夫。”
“……”這話怎麼聽着這麼彆扭呢?香芷旋氣鼓鼓斜睇他一眼。
他眼中是滿滿的笑意、暖意。
過了一會兒,四個人返回前面,還是分兩桌用飯。
到達香芷旋的陪嫁宅子的時候,已是星光璀璨時。
行至外院,襲朗下了馬車,在宅子裡來回遊走一番。純屬習慣如此。
宅子小巧精緻,只內外院花園三進。屋宇有些年頭了,但是定期修繕,乾淨整齊。香家該做的門面功夫都咬着牙做足了,給阿芷的陪嫁並不吝嗇,沒什麼可挑剔。
正屋裡的香爐輕煙飄渺,清甜的茉莉香絲絲縷縷瀰漫開來。
香芷旋忙着收拾放在這兒的不少自己喜愛的物件兒,面前擺着一堆匣子包裹。擡眼看到他進門,盈盈一笑,一如平日的純粹柔美之中,多了一點點由衷的喜悅。
“怎麼這麼高興?”
“叔父、嬸嬸都喜歡你,我當然要高興了。”她見他沒有寬衣洗漱的樣子,就問,“是不是還有事?”
襲朗笑着到了她近前,颳了刮她鼻尖,“我要去前院見幕僚,大概要很晚才能回來,別等我,你先睡。”
“嗯,你去吧。”香芷旋將祛疤的那瓶藥放在了炕桌上,“含笑帶來了藥草,你回來後記得先泡藥浴,然後自己把藥上了。”
“好。”襲朗笑着啄了啄她的脣。
他去了外院之後,香芷旋和留在這兒的幾名丫鬟說了一陣子話。她們都服侍了她三幾年,有些情分,但最初都是老太□□排到她身邊的,心裡到底不踏實,便安置在了這裡。丫鬟們的日子清閒,月例也不少給,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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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錢友隨襲脩前去給長輩請安敬茶。
老夫人臥病在牀,起不得身,賞賜的東西卻很是貴重,一看就知是壓箱底的寶物。錢友梅欣喜不已,回到房裡,將老夫人和寧氏賞的東西放在一起比較,立時覺得後者出手寒酸。後來又詢問一直留在三爺房裡的丫鬟小蓮:“四奶奶敬茶的時候,老夫人賞了她什麼?”
小蓮聽出她的意思,心裡覺得有些小家子氣,但是現在這人是這院裡的主人,她不能流露反感的情緒,只是如實道:“不過兩樣碧玉首飾,可比不得老夫人賞賜給您的寶物。”
錢友梅眉開眼笑。
“可是,三奶奶——”小蓮既擔心她高興過頭言行張揚,又怕她不明就裡惹禍上身,“幾日前,老夫人又賞賜給了四奶奶幾樣壓箱底的寶物,只是情形有些奇怪。”
“哦?”錢友梅身子前傾,“快與我細說說是怎麼回事。”
小蓮便將老夫人初次喚香芷旋到松鶴堂的事情說了一遍。自然,並不知道全部細節,只是說了自己聽說的。
錢友梅若有所思,喝了口茶,又道:“橫豎無事,你再與我說說近來府裡都出了哪些事——就是四奶奶進門之後的大事小情。”
小蓮巴不得她心裡有數,將自己所聽說的一切娓娓道來。
錢友梅越聽臉色越差。
這邊主僕兩個說着話,二老爺照着“債主”的吩咐,去了城東的荒涼之地,交出銀票贖了襲朋、拿回借據。
短短時日,襲朋瘦了一大圈兒,面色枯黃,眼神黯淡無光,似被狠狠凌虐過,但是身上除了幾道鞭痕,並沒別的傷口。
“肯定是老四乾的,我要殺了他。肯定是老四乾的,我要殺了他……”回府路上,他對二老爺的詢問充耳不聞,只魔怔了一般重複着這類說辭。
回到府中,襲朋似是大夢初醒,疾步奔進松鶴堂,哽咽着喚着祖母。
“祖母在這兒,在這兒……”老夫人掙扎着坐起來。
二夫人早就等在這兒了,忙要起身迎出去。
襲朋快步奔到老夫人病榻前,撲通一聲跪倒在牀榻板上,兩手分別抓住老夫人和二夫人的手,痛哭失聲:“祖母,孃親,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十六歲的人了,一時間哭得像個無助委屈至極的幾歲孩童。
老夫人和二夫人打量着他形容,俱是心驚心痛不已,異口同聲地問道:“他們如何委屈你的?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他們不讓我吃飯,不讓我喝水,不讓我睡覺……看我快死了纔給一點兒水喝……”襲朋語聲悲憤,“這事情是老四乾的,那些人是他的手下,絕對沒錯!”
其實是不是襲朗做的都一樣,二房只要出了事,只要襲朗在家,就會認定他是始作俑者。
老夫人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身形倒了下去。
襲朋連聲喚着祖母,很是擔心,“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擔心我才病倒的?孫兒不孝!”
二夫人便又想到了這幾日處處受阻處處受窩囊氣的情形,捂着嘴小聲哭了起來。
老夫人緩了半晌才能說話,吩咐二夫人:“帶朋哥兒回房,好生給他調理着。你們先回去,容我仔細想想。”
二夫人母子又說了幾句話才道辭離開。
老夫人除了想着怎麼懲戒襲朗,還能想什麼?心裡也清楚,如今她動不了襲朗,可是沒關係,從他身邊人下手就是了。
香芷旋對他言聽計從,甚至孃家人都調頭來難爲她,這樣下去,香芷旋及其香家的銀子,早晚都會落到襲朗手裡。
那個混賬東西憑什麼坐守一座銀山?不過,看起來他對香芷旋應是有點兒真心的。
他在意的,便要抹黑甚至除掉。
別說眼下有襲朋的事情擺着,便是沒有這檔子事,她也已習慣大事小情刁難襲朗。這個混賬這些年來,一直讓她的親生兒子孫子不好過,早已讓她恨之入骨。
老夫人想到了錢友梅,吩咐錢媽媽將這個新進門的孫媳婦喚來說話。
香芷旋有襲朗護着,都要隨叫隨到,錢友梅自然更要如此。
錢友梅惴惴不安地進了松鶴堂,陪着老夫人說了小半個時辰的話才告辭回房。
回房之後,她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真是有苦難言。
聽小蓮說了半晌,早已明白老夫人失勢了,心裡萬般失望委屈。而在方纔,老夫人又給了她一個讓父親升官的希望,要她做的事自然是對香芷旋發難。反覆叮囑,不要心急,定要反覆斟酌。說白了,是自知尋常手段對香芷旋毫無作用。
但是,她能做到麼?
偏生不能拒絕。老夫人不能隨心發落香芷旋,卻能隨時讓她陷入窘境。她要是有難,可沒人會幫她。
坐了一陣子,錢友梅心煩意亂,索性到了廳堂門口靜靜站着。
下午還要認親,她要將心緒調整好,更要想出一條出路。再難也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