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在長方花梨木桌前落座,不理會先前那幾個人,喚針線房的趙媽媽上前來說話。
趙媽媽並沒有要請示的事,是來報賬的。冬日做春裳,春日做夏衣,從各房的主子到丫鬟再到外院下人,照定製置辦相應的衣料、絲線。沒問題的話,就能着手做了。
這件事是前幾日就開始辦了,彼時寧氏就在一旁聽着。昨日綢緞莊已送來各色衣料,留下了一筆賬目,一兩日就要過來從賬房取走銀子。
趙媽媽呈上相應賬目,之後一樣樣細細稟明。
香芷旋一面聽着,一面慢悠悠翻閱賬目,用細算覈對着賬面上的數字。
趙媽媽是做事仔細性子耿直的人,沒有別人那麼多花花腸子。要不是這樣,去年香芷旋嫁過來趕製冬衣的時候,她也不會不聲不響的照寧氏的吩咐用心做好了,完全可以學着別的人拿喬。
香芷旋看出了這一點,就願意給這個人幾分體面。讓趙媽媽坐在一旁的杌凳上,又讓薔薇給續了兩次茶,還道:“不用着急,慢慢說。”
趙媽媽其實心裡還真有點兒着急,怕自己耽誤四夫人太久時間,偏生這件事還就得細細地說。見四夫人這樣,心裡才安穩下來。
說完這件事的時候,已近午時。香芷旋滿意的點點頭,取了對牌,又在綢緞莊留下的賬目上蓋了內宅的章,一併交給趙媽媽,讓她去知會賬房。
趙媽媽連忙稱是,行禮退下。
香芷旋看看天色,又取出懷錶看了看,站起身來,吩咐還沒來得及回事的人道:“未時再來。”
人們稱是退下。
廳裡就只剩了那幾個不聽話的人。
香芷旋將幾個人逐一看過去,眼神有點兒冷,“你們好生思量,繼續等着。”之後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門,得知婆婆還在西府,便回了清風閣。照常用過午膳,躺在牀上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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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襲府二夫人,眼下成了二房的老夫人,外人提起她,則是蔣老夫人。雖然夫君前幾年就把官職弄丟了,但她出自高門,頭上又有個縣主的頭銜,這樣的人,身份便能冠以自己的姓氏。
二老夫人這幾日病了。
從去年開始,就沒過幾天順心的日子,眼下心緒轉好,身子骨卻開始找補前一段積攢下的心火、肝火了。分家各過之後,西府的人有個什麼不舒坦,是不會也請不動太醫的,從來是請大夫上門診治。
大夫來過一次,二老夫人照方子吃了幾天的藥,病卻不見好。下人看着心急,便去了東府,找寧氏稟明此事。
寧氏再怎樣厭煩這個弟妹,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聞訊先命人去請太醫,又到西府探望。
妯娌二人相對,二老夫人見寧氏是誠心誠意來看望的,也就沒擺臉色,心平氣和地詢問襲朗近日情形。
寧氏笑道:“當官還不就是那個樣子麼?天沒亮就要起身去上大早朝,回來後還要忙到三更半夜,很是辛苦。外人有多豔羨,他就要付諸多少辛苦。”
“這是實在話。”二老夫人笑了笑,“老四那個人,我說不了他幾句好話,但他有勇有謀,這一點我是怎樣也不能否認,他前程錦繡已是定勢。”又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寧氏,“你們家老太爺,這陣子不好過吧?”
寧氏就笑,“自然。”不睦多年的人,也是最瞭解彼此的人,沒必要說虛話。
“也沒少聽說他左一出右一出的鬧騰,就是心火病痛催的。”二老夫人道,“我是先心浮氣躁才病倒,你們老太爺則是一面生病一面心浮氣躁。等過了這一段,他興許就看開了想通了。”
“但願如此,借你吉言吧。”寧氏倒是不敢指望那個人能大徹大悟。
“那人也是奇了。”二老夫人細想想,有點兒好笑,“他膝下只有老四一個嫡子,不跟老四一條心,跟誰一條心?還不如你這做繼母的看的明白。”
寧氏笑了笑。說心裡話,她是旁觀者清而已,因爲這些年來,沒有哪個人一直跟她站在一處。反倒有好處,這使得她能分辨清楚每一個人的性情,大抵猜得到每一個人的前景。
“唉——襲閣老、衛國公、第一重臣,都成了昨日黃花。”二老夫人有些悵惘,“而再過一些年,連個閒人都做不了。都一樣,最終的容身之處,不過是三尺黃土。”
“瞧瞧你,怎麼忽然說起這般傷情的話?”寧氏寬慰道,“凡事看開些,人們要是都整日裡想這些,怕是一個個都要出家遁入空門了。”
“我是看開了,可我看開有什麼用?”二老夫人苦笑,“孃家還要跟老四繼續鬥,兒子還要繼續記恨老四,等那個守孝的窩囊廢回來,還是要上躥下跳的給老四添堵——能落個兩敗俱傷也算是他們長進了,我只擔心,動不了老四分毫,只落得個悽慘下場。”她眼角閃現一點點水光,“我能指望的,也只有肜哥兒了。這一病,整日裡都在想念那個孩子。”
寧氏也是爲人AA母的人,聽了這話有點兒心酸,“那就把他叫回來,你病着,都沒個人侍疾可不成。”
“學業要緊,他上進,我怎能耽擱他。”
“那就把那位名儒請到京城來啊。”寧氏建議道,“你總這樣下去可不成,聽我的吧?”有個人在西府照應着,東府的人也能輕鬆些。萬一這邊出了什麼事,東府不就要落個薄情寡義見死不救的名聲了麼?最要緊的是,蔣家不小題大做纔怪。
“別讓他折騰了。”二老夫人擺一擺手,“過段日子我大抵就好了。”
寧氏搖了搖頭,“行了,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我做主了,晚間跟老四說說,讓他派人去鎮定接肜哥兒和那位名儒回來,一應花銷由東府出。你什麼都別管,安心養病纔是。”
二老夫人看住寧氏,半晌扯出一抹感激的笑,再開口,語聲有點兒哽咽:“這日子,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窩囊廢的夫君、一根筋的長子,想想心裡就堵得慌。
“唉,你要是換了我,豈不早就愁死了。”寧氏半是玩笑半是寬慰,“我這樣的日子過了多少年,你最清楚。你又給了我多少氣受,就不用我一樁樁說了吧?你又不是全無盼頭,可不準總說這些喪氣話。”
二老夫人聽了,也不由笑起來。這倒是實話,真換了她是寧氏,怕是一年都過不了。
也是因此,多年不合的兩個人,竟說了大半晌的話。
太醫過來診脈,開了方子。寧氏親自指點着丫鬟煎熬,又在這邊用過午膳纔回了東府。
回到房裡,碧玉就笑道:“有幾個管事媽媽回事之後,沒有當即照四夫人的吩咐行事,眼下可好了,還在花廳裡站着呢,飯都沒得吃。”
“哦?”寧氏失笑,“怎麼回事?與我細說說。”
碧玉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寧氏笑意更濃,“那些人就是那個樣子,跟我有時候不也是爭論不休麼?哪一次我都恨不得給她們一同板子。現在又爲難到老四媳婦頭上了,也沒事,咱們只當不知道。”
碧玉笑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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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睡了個午覺,起來洗漱,換了身衣服,神清氣爽地去了花廳,繼續晾着那幾個人,讓別人回事。
廚房的謝媽媽是頭一個上前回事的,把上個月廚房裡的開銷報給香芷旋聽。
開銷有幾處對不上,很明顯是廚房的買辦貪了點兒銀子,還沒把賬做平。
買辦是謝媽媽的親戚,這一點,香芷旋早就知道,想着以前婆婆的處理方法,便婉言道:“賬有差錯,你拿回去細看看,是哪個人出了差錯,你就讓哪一個把虧欠的銀子補上。”
豈料,謝媽媽卻道:“不會啊,上一筆賬,廚房裡給公中多出了幾兩銀子,這筆賬是把那幾兩銀子也算進去了,夫人您聽我給你算算……”把去年臘月的事情拿出來長篇大亂地說。
香芷旋微微抿了脣,靜靜地看住謝媽媽。清澈明亮宛如秋水的目光,逐漸冷得如霜雪一般。
謝媽媽並不是遲鈍之人,莫名覺着脊背嗖嗖冒涼風,便飛快地瞟了香芷旋一眼,一見眼前人那眼神兒,說話都不利索了,隨即就噤聲了。
香芷旋卻道:“繼續說啊。”
謝媽媽忙道:“奴婢知錯,奴婢這就回去……”
“不必了。”香芷旋合上賬本,語聲沉凝,“把廚房那個貪便宜的買辦換了,你要是仍有異議,意圖包庇——”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謝媽媽曲膝行禮,“奴婢這就回去。”
“嗯。”香芷旋看着謝媽媽躡手躡腳地退出,輕輕籲出一口氣。不想玩兒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這些人卻逼着她如此。
這就如殺雞給猴看,跳出來的吃了癟,別人也就老實了。
之後就順風順水的了。
手邊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廳裡又只剩了那幾個人。
香芷旋像是完全忘記了她們,起身就走。
那幾個人實在是撐不住了,慌忙上前行禮認錯。
香芷旋見好就收,擺手讓她們下去,該忙什麼忙什麼。心裡卻覺得很無趣:怎麼非要她甩臉色給人看呢?就那麼有意思?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想的。
回往清風閣的時候,有一名小廝跑過來稟道:“四夫人,老太爺請您去書房院一趟。”
香芷旋嘴角一抽。說起來,她還沒正經的跟那個公公打過交道,話都沒說過幾句。命人喚她過去,但願不是又出什麼幺蛾子。
她點頭應下,吩咐薔薇:“你去前院喚趙賀過來。”萬一遇到突發的情況,他就能代替襲朗,及時幫自己拿個主意。這也是襲朗早就跟她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