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朗與蔣修染剛策馬去了趟五軍都督府,遇到三公主,實屬意外。
兩個人同時勒住繮繩跳下馬,拱手行禮。礙於是人來人往的長街之上,都沒說話。
三個人的侍衛、護衛分頭攔下行人車馬,爲三個人闢出一方說話之地。
襲朗轉身走開去一段。
三公主問蔣修染:“以前怎麼對我從不講禮數?”
蔣修染惜字如金:“不敢。”
三公主挑眉,凝住他,發現他神色很是認真,“對我好一點兒,就是給了我可乘之機——你是這麼想的麼?”
蔣修染頷首。
“你倒是看得起我。”
“殿下素來聰慧過人。”
“我離京那日,想要你與襲少鋒送我到京城外。”
“若聖上恩准,我去。”
三公主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算了。我想想就算了。”
蔣修染無所謂。
“那件事,你解釋過沒有?”
“哪一件?”蔣修染看她一眼,會過意來,“沒有。”
“爲何?”
蔣修染語氣平淡至極,“沒憑沒據,也沒必要。”
三公主蹙了蹙眉,語氣卻很溫和:“那你想怎樣?等着我良心發現替你解釋?”
蔣修染牽了牽脣角,“不必。”
“其實只要你求我,我會幫你解釋的。”
蔣修染真的笑了,“殿下說笑了。”
三公主凝住他,也笑起來,“嗯,其實換個角度想想,你算是最瞭解我的人。”不管他肯不肯低頭求她,她都不見得會幫他,而若求她,結果於他只能更壞。
蔣修染語氣平和:“與瞭解無關,我不會求誰。”
“那就好啊。”三公主眼裡落寞不減,她裹緊斗篷,問他:“你恨我麼?”
“不。”蔣修染眼神坦然、真誠,“與恨息息相關的是報復。”
他要是恨她,不會一直不留餘地的回絕、躲避她,而是報復。男子要報復一個對他有情的女子,不難。
“那你恨過人麼?”恨也不是誰都明白並且能夠經歷的。
蔣修染如實道:“自然。打過仗的人,都明白何爲愛恨。應該比你更明白。”
戰爭會讓一個男子經歷勝利的喜悅豪情、失敗的恥辱沮喪、等待的漫長艱辛、痛失生死弟兄的傷痛……等等。而最清晰最強烈的,便是恨意,對敵人的恨意每一日折磨也激勵着人的心魂,終究百鍊成鋼。
比之那樣的恨意,別的已是微不足道,不值得這樣的男子去恨。
能讓這種男子動容的,只有對一個女子的深愛、對家園的珍惜眷戀。再能讓這種男子去恨的,唯有傷害他深愛的女子、眷戀的家園的人。
三公主能明白,卻不能真正理解,她到底不是那樣的男子。
蔣修染頓了頓,又道:“你也沒恨過誰,只是分外厭煩而已。值得你恨的人,或許還未出現。”
三公主又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眼中有了光彩,也有了真實的笑意。
“謝謝。”她緩緩轉身,“珍重。”
“珍重。”蔣修染在她走遠之前,又加一句,“多謝。”
三公主腳步頓了頓,隨即加快腳步,匆匆上了馬車。
他說多謝。
謝她什麼呢?謝她給了他那麼多的麻煩?謝她終於停止糾纏遠走他鄉?還是,自知有些事做得過火傷了她的顏面更傷了她的心,所以,謝她沒將這一筆筆賬道出要他賠禮?
可是,都不重要了。
馬車前行,她透過車窗,看到站在蕭瑟寒冬裡的他,頎長挺拔的身影,透着寂冷肅殺。
溫熱的淚模糊了視線。她緊緊咬住脣,不讓自己抽泣出聲。
她要遠嫁,不是自暴自棄,不是放逐自己,是真的要過得更好,比在這裡更好。
如此,她毫無章法蠻不講理地喜歡過他,纔不會成爲他的污點。知情人提及,起碼能口下留情,說一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不是隻對她報以一聲嘆息一句癡傻。
她對他的感謝,是到緣盡時,他給了她尊重,他試圖開解她。他試圖讓她明白,如果不是她一度太任性太惡劣,他與她,不需走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不論怎樣,因爲他,這幾年的日子便是再難過,也不是百無聊賴,不曾虛度光陰。
最感謝的,其實是他讓她真的長大了。
即便是近似於拔苗助長的粗暴手段,也該感激。
蔣修染與襲朗目送三公主的車馬走遠,對視一眼。
襲朗似是什麼都聽到了心裡,又像是什麼都沒聽到,神色清冷如常。他與蔣修染同時偏一偏頭,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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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閣。
室內暖如春日,充盈着鮮花的清香。
香芷旋坐在大炕上,繡一個小孩子的肚兜,一面繡心裡一面嘀咕,這也太小了,小孩子穿得上麼?
元寶趴在炭爐旁邊,守着一小堆糖炒栗子,咔吧咔吧地嚼着。它也不吃,只是特別喜歡把栗子殼咬開。
或許是喜歡那個聲響,或許是用來磨牙?香芷旋琢磨不透它的心思,但是樂於滿足,每日讓丫鬟去買點兒栗子回來,賣相好的讓丫鬟們分着吃,賣相差的就給元寶解悶兒。
碧玉過來了,有事通稟。進門後看到元寶自娛自樂的方式,駭笑不已。
香芷旋笑着解釋道:“天氣太冷了,它也沒什麼好玩兒的。”
“也只有您這麼慣着元寶。”碧玉笑着過去,摸了摸元寶的頭,隨後才說起正事,“周夫人前兩日遞帖子過來,您還記得吧?”
“嗯。”香芷旋頷首,“她要來,我們也不需不見。”
“但是,這兩日,周家又請人去陸家說項——是老夫人命人打探來的消息,周家那邊的意思,像是有意將週四小姐許配給新寧伯世子,許的嫁妝實在是令人咋舌,聽說是睿王妃賞的。”
香芷旋扯扯嘴角,“陸家沒同意吧?”
“沒有沒有,陸家哪兒是見錢眼開的人家啊。”碧玉笑道,“只是聽了周家這般行事,老夫人有點兒膈應,盤算着也應該讓您知道,就讓奴婢過來說說。”
“嗯,我記下了。”
碧玉走後,香芷旋繼續做針線,腦子裡卻開始細細回想進來關於周家的是非。
周家自然是得了皇后、睿王夫婦的授意,纔敢屢次生事,惹得她反感備至。
前思後想,完全是亂了陣腳,不知該拉攏誰,更不知該如何拉攏。
但是……好像不對勁,這不像是皇后能做出來的事情,即便是睿王還是自顧不暇,作爲母儀天下的皇后,也不該不幫忙反倒添亂。
上次她進宮,雖然只能匆匆打量皇后一眼,只琢磨那天她的言行,並不是沉不住氣的人。
就算不考慮這一點,皇后可也是三公主的生母。
三公主聰明甚至有狠辣的一面,若是沒個人耳濡目染的影響着,很難自學成才吧?
再有就是,皇后多年來盛寵不衰,能讓一代帝王忽略後宮裡那麼多年輕的鶯鶯燕燕對她長情的女子,在兒子陷入風波時便是驚慌,也不至於主動給人詬病她的把柄。
眼下即便是三公主只一心離開京城這個讓她傷心疲憊的地方,皇后少了一個幫手,也不至於糊塗到這地步——而在上次周家把女兒送上門做妾的那天,香芷旋真是覺得皇后糊塗到家了。
香芷旋再反觀皇后多年來被太后壓制的情形,那該是比婆婆艱辛百倍的處境,需要的是比婆婆更能隱忍的性情。
想到這些,她放下了手裡的繡活,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一面靜下心來,慎重地梳理方纔所思所想。
她得出的結論是,要麼是睿王妃假借皇后名義,勸說周夫人做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要麼……就是皇后故佈疑陣,讓襲朗等人以爲正宮與睿王已經驚慌失措,行事完全沒了章法。
若再有可能,便是皇后借上次的事讓睿王妃、周夫人來襲府試水,看看她在這個家裡的地位,更要看看襲朗是專情還是濫情之人。專情或濫情,都是男子算得致命的軟肋。
要這樣推測的話,今時周家明知襲、陸兩家定了親事還想攪局,不過是讓人認準周家成了驚弓之鳥,已到了不顧臉面的地步。
故意示弱,故意狼狽,何嘗不是朝野之人自保的方式。
越琢磨,香芷旋就越覺得自己想的沒錯。甚至於思來想去,感覺那些可能性,都是皇后想要達到的目的。
這就有點兒麻煩了。
不,是很麻煩。
虧得她之前還以爲皇后愚蠢糊塗……她自嘲地笑了笑,額頭險些冒冷汗。
而皇后這些心思,襲朗應該看出來了吧?要是沒看出來,上次就不會輕描淡寫地打發走睿王妃與周夫人母女三個。
他只是不與她說,不想她多思多慮。
說到底,她倒是應該感激周家——周家想將不顧臉面狼狽不堪做到盡善盡美的地步,落到了她眼裡,便是沒必要,是畫蛇添足的感覺。
周家去陸家自討沒趣,襲家還能深究給他們點兒顏色不成?誰會那麼閒。
也正因爲理順了來龍去脈,香芷旋改變了主意,將想法如實告知寧氏,又遣了人去周家傳話,委婉地告訴周夫人,襲家沒工夫款待她,不需上門了。
寧氏聽了香芷旋的話,也是險些額頭冒汗,轉頭請了三哥過來說話,言辭隱晦地問了問外面的情形。
寧三老爺就與她提了提外面的情形,說上至睿王下至其黨羽,這一陣都是偃旗息鼓,似是刻意示弱的用意。正因此,皇上動了惻隱之心,再看到言官彈劾睿王的摺子,已有些不悅,讓太子代替自己訓斥生事的人。
寧氏沉思片刻,“這樣一來,不是要韜光養晦幾年,便是要有大動作了吧?”這是她根據這些年來聽到的經歷的風波得出的結論。
寧三老爺點頭,“睿王正月裡就要啓程送親,在他返回來之前,應該都不會再出風波。”走之前目露欣賞地看着她,“坐在內宅便想通這些,換了男子怕是都不行。”
寧氏不由失笑,心說這可不是她自己就能想通的,只是不好實說罷了。送走兄長,與香芷旋說了一陣子話。
香芷旋要求不高,有事也無妨,只要讓她順順利利生下孩子再鬧騰就行。現在她這情形,真是鬧騰不起。
與婆婆弄清楚由來之後,香芷旋才與襲朗提了提。
襲朗特別無奈地看着她,“你就不能傻吃傻睡的生完孩子再想這些事?”
香芷旋橫了他一眼,“那你就不能有事當即告訴我,不讓我自己琢磨?還傻吃傻睡……孩子都會跟着我變傻的。”
襲朗忍俊不禁,噙着讚許的笑,捧住她的臉,用力地親了一下,“等你生完孩子,什麼都不瞞你。”又給她找事做,“去給大姐大姐夫寫封信。”
“行啊。”香芷旋道,“正好過些日子要送年貨過去,讓管事帶着書信過去就行。”
她去了西次間,襲朗意識到了一件事,出門去吩咐了趙賀一番。
到了臘月中旬,香芷旋着手準備年節事宜,又和寧氏一起張羅着找了幾個奶孃。
她的產期是正月末或二月初,產房要提前佈置起來,奶孃也要提前留在府裡預備着。
聽侯媽媽與藍媽媽說過有的女子親自哺奶的話,平日裡實在是太不方便了。孩子不定何時就餓了,不能讓孩子捱餓,可也不能爲了孩子耽誤正事吧?總不好說正事的時候聽到孩子哭,立刻不顧場合轉去喂AA奶,像什麼樣子。而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個,是孩子夜裡也會餓,每夜少不得起三兩次。只帶着孩子還行,白日要是有正事,絕對熬不起。
香芷旋斟酌之後,也就放棄了那個想法。想和孩子親近,機會和時間多的是,卻無必要過度難爲自己。而且,都說生孩子不亞於從鬼門關前走一遭,誰知道她順不順利,要是產後體虛,連自己都顧不上,還想親力親爲照顧孩子?
她不會凡事往壞處想,卻也不會盲目樂觀。
這一年的春節,襲府顯得分外熱鬧喜慶,一來是因本就有香芷旋臨近產期、襲朧定親的喜事在先,二來則是因着不似孝期時門庭冷清,每日都有官員、女眷來訪,內宅外院都是車水馬龍。
三公主來過幾次,與香芷旋說說話,越來越神清氣爽的。肅王蕭默回到西夏之後也沒忘了她,着人給她送來不少西夏的奇珍異寶。
三公主看着好玩兒又珍奇的,都給了香芷旋,“只當是我提前給孩子的禮物。正月十六就要啓程,等不到你生完孩子再走了。只有這件事,我沒法子與父皇討價還價,誤了吉日可是大事,出不得錯。”
香芷旋見她態度真誠,也沒推辭,笑道:“等孩子懂事了,我讓他自己保管着這些禮物,告訴他這是殿下送給他的。”
“嗯。”三公主抿脣笑着,“橫豎你們別忘了我啊。”
“怎麼會呢。”
“要是情形允許,我日後寫信、送禮物給你和孩子。”
“要是情形允許,我把孩子的模樣畫下來,讓殿下瞧瞧。”
“說定了啊。”三公主孩子氣地伸出手,“拉鉤。”
香芷旋忍俊不禁,卻也伸手,“拉鉤。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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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是三公主離京遠嫁的吉日,睿王送親。
皇后最是難過。她膝下只有一雙兒女,眼下女兒這一走,餘生能不能再相見已是未知。記得聽女兒絮叨過,說遠嫁之際,要襲朗、蔣修染送她到城外。如今女兒把這件事放下不提了,她卻希望女兒離京時的遺憾越少越好,十五晚間請求皇上,要襲朗、蔣修染、秦明宇這些與三公主相熟的人去送一程。
皇上記得,女兒年少時常與蔣修染、秦明宇胡鬧。只是有些怕襲朗,從來是躲着走,可這一兩年與襲朗的夫人私交很不錯。由此,他以爲是女兒的心思,只不敢與他直說,求了皇后傳話,便同意了,讓三個人送到城外十里。
襲朗聽了真是沒好氣,這關他什麼事兒?宮裡那些人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閒的。轉念想想,去送送也好,萬一三公主良心發現,細說上次與蔣修染提過的那樁事,全無壞處。